第26章 1990·冬(1 / 2)

黑暗中,冷風鬼一般拂過萬物,沙沙作響,有東西在搖曳,卻不知何物。

寧城的冬風同南城不同,南城像隻三花兒,爪子又利又絨,寧城的冬風是隻老虎,光體型就壓得人喘不過氣。

夜幕下,他們呼哧呼哧跑得直夯氣。一串白蒙蒙的煙霧,火車似的,哐啷咚啷開過石子路,順鄉間小道逶迤往南。

冬閒時節,田地荒蕪。紅磚和石頭的房屋像一個個嶙峋的蒙古包,在青豆光禿、脆弱記憶的地圖裡,升起幾棟新樓,又推倒幾棟舊樓。

跑出兩百米後,狗子沒追來,人繼續跑了下去。他們往左看,往右看,像真舍不得這裡,要抓緊每分每秒,快速瀏覽過這座村落。

不知有意無意,五人跑亂,各奔東西,青豆和顧弈很巧被水流阻住去路。

圓月散開在河裡,暈成灘顏料,須臾,又自己聚攏成個大圓盤。

顧弈大步一跨,越過了小渠,雙手撐著膝蓋,彎腰喘氣。

勻過勁兒,見青豆沒過來,他拾起石子擱在手心,閉起一隻眼稍作瞄準,拿魚際用力一搓,使之飛出。

石子兒擦水麵飛行,挨觸水麵後漾開波瀾,發出好聽的“叮咚”,接著一彈一彈,激起無數泡沫兒和小漩兒。

他可惜道,“才三個。”

正彎腰要再來一彈,月光下安靜好半晌的青豆說話了:“我爹死在這裡。”

顧弈動作停住,“哪裡?”

從側麵看,青豆的眼珠剔透如琉璃,臉龐平靜,一點也沒有哀傷,好像隻是為了嚇他。

過了好一會,青豆回答他:“在這條花河。”

也在一個冬天。

村裡人叫它花河,原來是溪,後來山被移去,山澗水斷了,成了條無活源的河。他們有時用來灌溉,有時也傾倒汙水,久而久之,它散發出一股金屬發鏽的嗆鼻氣味。

青豆站在風窟窿裡,雙手攏住紛揚的頭發,存留一眼與舊時記憶毫無瓜葛的花河。

印象裡,或者潛意識裡,它很寬很大,河水很急,稍一個不甚就是萬丈深淵。實際上,它很窄,窄到顧弈能跳過去。而就是這樣一條河,居然淹死過程有才。

難怪村裡謠言是大哥弄的。

她靠近河水,緩緩蹲下。

顧弈問她是不是難受了?

青豆搖頭,“腳疼。”她照著河水,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走吧。”

遠處的虎子大呼小叫,拚命叫他們過去,仿佛看到了不得的東西。

顧弈輕咳一聲,問青豆:“要背嗎?”

青豆白他一眼,“你還上癮了啊。”

經熱水浸泡的腳越發脆弱,再落地是雙倍疼痛,但青豆忍住了。可不能說疼了,再說就嬌氣了。

距離聲源兩三百米處,能清晰看見虎子、朱洋洋和羅素素三個豎起的坐標點,顧弈忽然停了下來。他說要撒泡尿。

他也猶豫了一下,想叨擾一家村民,上個茅坑,但這兒都黑燈瞎火的,而且青豆很自覺地背過身去了,他也沒了顧忌,大男人,不都這麼尿的嗎?

村野當真安靜。拉鏈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更彆提......

平時挺流暢的事兒,莫名有點堵......

顧弈蹙起眉宇,凝重地閉起眼睛,身後的青豆不耐煩:“你不會大的吧。”怎麼一點聲兒都沒呢。

顧弈:“怎麼大的了,我這站著呢!”

青豆偏過頭還真要看站沒站著,餘光稍一偏轉,立馬杵得筆直:“那你快點。”

顧弈咬牙:“你還真回頭。”

她狡辯:“我沒有。”

又是一片安靜......

青豆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有病?”

顧弈仰起頭,望著那輪圓盤月亮,吹起口哨,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奏後,憋脹盈滿後迅速釋出的空虛,像那口哨聲,漸漸低下。他長舒一口氣,拉上拉鏈。

一轉身,青豆滿眼笑意。

“怎麼?”顧弈不自在。

她眼神躲閃地垂到地麵,緊抿住笑:“你尿量好大。”

青豆站在他身後,聽見了淙淙溪流自山澗朝下直衝,雖然沒有看到,但就聽覺而言,她認定那潑尿又粗又長,好久沒歇。像猛一炸開的水龍頭。

聽到一半,便瞪大了雙眼,震驚這廝的尿量。

“程青豆你......”

說著,為了故意氣他,青豆真捧住臉,厚顏無恥地往泥土地裡張望過去,又清又澈的一灘銀光。

“我怎麼我?”她找到機會翻身了,指著那灘尿:“你看你,把泥土都滋凹進去了!”一片田地上,出現了個小水潭。漣漪之上,滿滿一汪月光,“月亮都要塞不下了。”

青豆促狹完,拔腿往虎子那兒跑。臭顧弈,終於被她堵得沒聲兒了吧。

跑近虎子那兒,她忽覺一陣陰風,四下一望,一棟高於自己的房子都沒有。青豆發覺不對:“你們怎麼在這兒啊!”

虎子嚇僵了:“媽呀,我都不敢動。”

素素和朱洋洋站在十幾米外的一截水泥路上,也嚇住了,隻等顧弈青豆來了,聚一聚人再一起走,壯膽兒。

青豆小聲:“這是墳地。”

虎子當然知道,但他腳像被地裡的祖先們抓住了,動也不能動,他怕嚇住青豆,便哄她道,“哎!豆子,這墓碑上寫的程家,是不是你親戚?要不要打個招呼?”

“這是程家村,每戶人家都姓程。”青豆不動。

“哎?可這寫的是你爸的名字。”虎子咋呼。

真的嗎?青豆都沒問虎子,她爸叫什麼,聽他一說,腳步便下意識往那座鼓囊囊的墳包走去。

她難受地想,怎麼長草了呢。等進到墳地,跨過一座座小墳包,她才想起來,這是那幫溫州人遷墳的地兒,根本不是程家村的墳地。程有才在財神廟那後頭。

她趕緊回頭:“你胡說!”

虎子嚇得直接跪倒在地,他等了這麼會,就為等有人拉他一把。“豆子,彆走啊,你看看我的腳,好像有人抓我。可疼可疼了,好像是白骨!”

“啊——”這聲兒是素素發出的。

“鬼啊!——”這是青豆喊的。

隨尖叫聲起,南北的狗吠再次呼應地響起。爛漫晚上登時變作阿鼻地獄。

素素轉身貼進了朱洋洋懷裡。兩人身體撞了一下,飛速遠離墳場,往長徑處走。隻要晚走一步,小命都要被地底下的屍鬼奪走。

青豆也感受到腳下有人在抓她。她嚇得魂飛魄散,扒著高個兒顧弈,一回生二回熟,利索地箍上了他的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