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992·夏(1 / 2)

醪糟是糯米釀製而成的酒,俗稱米酒。九十年代多是自釀,比較少兌水,酒精度數相當足。後勁兒不比老外喝的紅酒差。

這酒算葷也算素,算零嘴也算主食。他們在菩薩眼皮底下,如是為自己開解。

顧弈餓,買得多。

青豆喜甜,吃得多。

兩杯525克的醪糟下肚,月亮便牢牢嵌進青豆那雙酒窩。

酒下肚,人飄了,絮叨病就犯了。青豆抓著顧弈廢話,“我每次給我哥寄信,他都不回,害我要上山來抓他回信。真累。”又說,“做和尚真是心寬,看淡一切。我天天盼信,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山上忙不忙,可他竟然懶得提筆,說下山寄信麻煩。我好難過。”

言及此處,她再次延伸怨念:“我看男人都沒良心,有些人也不回我信。”說著,用力剜顧弈一眼。這話說的是誰,指向很明確。

顧弈握著玻璃罐,一口一口呷醪糟,一雙斯文又匪氣的眼睛,彆有深意地盯著她開合的唇瓣。

也不接茬,也不反駁。

青豆回視,問他:“你乾嗎不回我信?”

他看著她,故意不說話。?

青豆計較:“你收到了嗎?”

顧弈偏開頭,笑了。

那張藏在玻璃罐頭下的,濕漉漉的嘴唇,也終於拋進了月光。

不過,仍然緊抿著。沒回應青豆。

青豆皺起眉頭,知道他肯定收到了,鬆下心中牽掛信紙的擔憂,惱恨他如此狠心腸。明知道她最急切收信,急得上躥下跳,他居然如此漠然。

算了,他們男人都是這樣的。

她拿手拍了一下身上的蚊蟲,跺跺腳:“你知道我剛剛對菩薩許了什麼嗎?”

顧弈這才懶洋洋出聲:“什麼?”

哼,想知道了?青豆眯起眼,“我不告訴你!”

顧弈牽起唇角,一副沒所謂的樣子。

他喝著甜絲絲的醪糟,看著她盛滿月光的笑窩,似乎就很滿足。

青豆酒後吐真言。他不問故事下文,她憋不住要說:“我許的是‘願友誼地久天長’。”

話音一落,頭上的蟬全體壽終正寢。

夜風拂過,樹葉颯颯,蟬不叫了。

世界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方才每一句顧弈都沒有回應,氣氛如腳下柔風,暖洋洋的,這句他沒回應,青豆卻覺得脊背涼颼颼的。

顧弈眉目無波無瀾,甚至都沒有瞪她,隻是平靜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簾,一口飲儘罐內渾濁的醪糟。

對於程青豆能說出這話,顧弈有所預料。所以,大概可以把失落掩飾個五成。

青豆擠出酒窩,“傅安洲說,你對他很好,每次跟他打遊戲都要打賭,有一次賭的我。”

青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說的。正經的還是玩笑的?

這事兒是傅安洲在圖書館閣樓上當玩笑同青豆講的。高考前,他們打紅白機上不知哪款遊戲,賭注是不許和程青豆講話一個月。顧弈贏了那把遊戲,傅安洲卻耍賴。傅安洲是故意耍賴的,他說在認識程青豆之前就知道顧弈,是從長輩口中聽到的。說理工大有位老師家的孫子很優秀,長得又好又懂禮貌,一路順風順水,什麼也不用操心。後來知道同在師大附中,傅安洲留了個心眼。他說,很抱歉,知道你們關係不一般,所以很想靠近你。靠近你之後,才知道顧弈為什麼這麼優秀。青豆嚇了一跳,顧弈優秀關她什麼事。傅安洲說,你有魔力,可能是酒窩長對了吧,跟你在一起的人都很開心。開心了做什麼都很順。

傅安洲笑說,關注過顧弈,現在再來靠近你,顯得我彆有居心,但真的,程青豆,我想和你一起讀大學。和顧弈沒關係。這點小心思,我坦白於你。

而輸了遊戲,也沒有履行承諾與青豆保持距離,算是一種男人之間的宣戰。顧弈事後沒有敦促也沒有問詢,就好像那個賭注根本不重要。隻是玩笑。

傅安洲一直在等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判,但一直沒等到顧弈去找他說過。

顧弈依然笑得像朋友,毫無嫌際。

傅安洲自問般溢出句為什麼啊?

青豆也不明白,都是為什麼啊?

這些問號一個勁往青豆心裡砸,摞成一座小山。顧弈又不缺朋友,為什麼啊?若無心做朋友,割袍斷義就行,他們沒有任何牽絆,不必表麵和氣,虛與委蛇。

顧弈從來不是假惺惺的人。

這隻能說明,友情是真的。

青豆衝顧弈眨眨眼:“你也覺得他很有意思是不是?”像某個國度裡走丟的王子。

顧弈皺起眉頭。什麼惡心的話。

“白癡。”青豆撇嘴,衝他拱鼻子,“白癡!白癡!顧弈白癡死了!”

顧弈不太明白她為什麼突然罵他,又不是完全不明白。

就好像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在遊戲開局前與傅安洲提了那個賭,又為什麼會在事後回避驗證其履行與否。

這超過了理性思考的範疇,所以他決定不思考,把問題擱在那裡,用勞動覆蓋焦躁。勞動人民從不思考,思考多累啊,腳踩黃土地,人死鳥朝天,顧弈就這麼點誌向。

青豆很敏感地從傅家奶奶口中猜出,傅安洲人生大事的有另外一個選項。她不想求證,也懶得求證,那是他個人的事。

就像心臟叛逆期,遇見誰都跳,也是她個人的事。隻要她藏得好,人民警察也管不著。

青豆又笨蛋又聰明,體貼地對顧弈說:“你不用多想啦。白癡。”

青豆拽過他垂下的那隻手上捏著的醪糟,把最後小半包倒進自己的罐子裡,一點沒跟他客氣。

她揭開半邊袋子,對準罐口,邊倒邊說:“我要上大學了,大學裡人多,會認識新的人。洋洋哥哥說,理工科大學男娃可多了,到時候......”

顧弈突然出聲打斷:“什麼意思?”

酒精讓人的感官發生變化,隱隱在位,又有些許膨脹。

青豆以為對準了,其實隻對準了一半,拳頭大的罐口,她居然倒歪了。顧弈出聲打斷,更加錯亂青豆的動作。

手一抖,潑進地裡大半。

青豆連忙拎起塑料袋子,補救地往嘴裡送甜水。

山上啥也沒有,換平時她都不舍得潑掉這麼多,這會潑掉真是要她命了。

最後一口,被她就著袋子吃完。

醪糟見空,青豆依依不舍,就連這包裝外頭沾上的幾滴甜,也要摳門地拿舌尖一抵一抵,舐個乾淨。

月光下,舌尖一隱一現一進一出,映著不少濕漉漉的星星。

天乾物燥,人也浮躁。

顧弈口乾舌燥,也舔了口嘴唇。唇上沾著甜,是醪糟的甜,但他不想吃嘴上的甜。

山上吃食少,彆的也沒有,有也不能吃。顧弈沒彆的吃,隻能又舔了一口嘴唇。

如有默契,青豆垂眸吸吸鼻子,舌尖也繞著唇周一圈,把剩餘的甜搜刮了個乾淨。這才滿足。

這年頭誇女孩都愛誇櫻桃素口,青豆的嘴巴不是櫻桃小口。她的嘴唇橫徑不大,上下唇瓣很飽滿。她傾向所有主流事物,知曉自己的嘴巴不合大眾審美,她便愛笑,扯開嘴角,繃薄嘴唇,漾起酒窩,揚長避短。

她的這個動作曾經給顧弈帶去過迷惑。為什麼她總如此認真盯著他,嘴唇時抿時嘟,是有什麼要說的嗎?直到有回聽見她和素素說自己嘴巴不好看,得抿起來才薄,才意識到自己自作多情。還有......這女的真他媽事兒。

青豆清目流轉,有一瞬空白,又迅速接上,重複了一遍顧弈的話:“你剛問什麼什麼意思?”

顧弈忘了剛剛問的什麼:“什麼什麼什麼意思?”

青豆:“啊?”

顧弈空白:“......”

青豆:“......”

他們麵對麵,呼著濃重的甜酒氣,一高一低坐在樹下。

青豆說到一半,情緒正濃,被他一攪,不知道要怎麼接上對白,精神一沉,開始犯困了。

早過了睡點兒了,精神說鬆懈就鬆懈。

青豆眼皮一耷一耷,眼前的顧弈開始模糊......

顧弈這時想起來最後一口醪糟前發生的對話,猛一聲咋呼,“你剛說上大學什麼?”

“......”青豆思路斷電後慢悠悠接上電線,燈絲老化,一亮一亮,好一會才穩定通電,“我說……上大學後會認識新朋友。”

顧弈目光銳利:“認識新朋友然後呢?”

“然後!友誼地久天長!”青豆狗腿地漾起酒窩。

話音一落,蟬又躁叫起來。這群伴奏敏感得,就像大地連著他們的心臟。

連帶躁的,還有額頭上落下的一個毛栗子。

顧弈下手不輕。

搬貨開車近一月,他的手勁增長不少,加上酒精作用,失去準星和控製,指關節撇下去,直接揭掉青豆額上的新痂。

青豆沒有感覺到疼。

酒精作用下,她整張臉麻麻的,眼皮也鈍鈍的,隻是……今晚的月亮怎麼血紅血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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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臉啊,顧弈一而再地破青豆相,這讓她不得不懷疑此人沒有她想的善良耿直,實際居心叵測,心腸歹毒,佛口蛇心,喪儘天良......

顧弈不敢看青豆的臉,一把把她甩上肩頭,去尋小光頭。

山上人不多,雜事都是小光頭處理。像宮裡的大公公。

巧的是山上有位香客腳扭傷了,小光頭正在拿紅花油。青豆挪過去,表示自己額頭上痂掉了,流血了,怎麼弄?有消炎的嗎?

小和尚見青豆掉個痂皮居然還小題大做要人背,頗為無語,輕哂道:“這種傷口,我從來不擦藥。風吹吹就好了。”

同青豆說完話,又迅速切換慈眉善目,對扭傷腳的女香客說,“用這個用力揉腳踝,揉到發燙......對,倒在手心。”

青豆一訕,快速爬到大通鋪上,挨著窗邊月光那張床,平整躺下。

她雙手雙腳麻木異常,好像腫成了蛙蹼,人又燙又沸,止不住想喘氣。隻是她不能喘出聲,所以嘴巴抿著,皮膚隨呼吸一撐一縮,漲得像蛙肚子。

今日不少香客宿在山房,洗澡不便,味兒不算太小。

過了會兒,邊上爬上一道涼颼颼又熱乎乎的軀體,青豆沒有說話,假裝睡了。

顧弈出去衝了個涼,兩手一托,把青豆往第二張席位上一推,自己睡在了窗下的位置。

青豆裝死,重呼了一口氣,沒睜眼也沒說話。

顧弈知道她醒著,低下聲交待道:“旁邊是個女的。”

他總不能挨著陌生女人睡吧。

三間山房均是大通鋪,男女混住,今日忙碌,沒有人安排,山野之地也不太過注重這種事。大家多是同性,結伴而來,所以默契地睡成一條。

顧弈進來隨意一掃,發現這屋子全是女的。上回陪青豆來時還是涼天氣,他與她睡一間空山房,兩人睡同一條鋪,中間隔了一個床位,以為今日也是,沒想到要挨著睡。

他看了青豆一眼,小心翼翼躺下,同她一樣,兩手平置,仰頭朝天,睡成一具屍體。旁邊幾床人一直在說話,聲音不算小,口音和剛子有點像,似乎是本地方言。

他問:“還疼嗎?”

青豆好久都沒回答,直到他又問了一遍,才說:“不疼。”

他輕笑幾聲,胸膛震顫,連帶到青豆的背脊也感到微顫。

她假裝生氣:“你居然還笑。”

“對不起。”顧弈抱歉。方才去衝涼水澡,水流浸上今日搬箱的劃傷,引起細微的疼痛。這種細微他很少感受,聯想到青豆額上的痛,他認真體會了一下,有些發脹發刺。

是得對不起。青豆說:“你在觀音眼皮底下欺負女流,觀音肯定要懲罰你的。”

他語氣破罐破摔,頗為無所謂:“行吧,來吧來吧,還能怎麼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