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995·冬(1 / 2)

青豆享受洗照片的過程,尤其是洗自己拍的照片。

顯影時,她的腦海裡會浮現鏡頭定格的瞬間。

第一次洗照片,膠卷的第一張是開學拍攝,最後一張是近期拍攝,顯影那瞬,青豆湧過萬般錯綜感受。

像站在時光之外,像浮在人生上空,按下快進,一格格定格展示罅隙碎片。

第一張顯影時,恍如穿越至開學,素素係帳回眸,千嬌百媚,接著,一路浮現上課的教室、講課的老師、搖擺的素素、笨拙起舞的自己,最後一張是青豆拍的金津。她站在宿舍樓下迫不及待,認真逐字李教官的回信。

那些瞬間,都是她記憶模糊後,相機為她永恒下來的。

走進暗房,情緒按停某一瞬秒針,

走出暗房,精神又快速地跟上了正常的節拍。

暗房,是時光外偷來的一股神秘力量。

關於暗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概括來說,來過,享受過,就離不開了。

攝影社幾個活躍成員很喜歡呆在暗房,彆人洗照片,他們也要賴著。這麼一個龜殼大的空間,多的時候,能縮五六個人,寸步難移,麵目模糊,也要聊攝影。有個會吉他的人,時常在暗房彈琴伴奏。大家調侃,聽過音樂的照片比沒聽過音樂的,清晰度更高。

後來搬來一台舊錄音機,大家就更賴著不走了。

這陣臨近期末,社員終於被迫敞亮,四散至各個教室,拿著啟輝器,浴進夜晚的日光燈下,埋首往腦子裡灌知識。

青豆趁機領著顧弈體驗一把暗房:“這是我在學校最喜歡的一個地方。”

暗房位於樓道,門口堆滿無人管理的木材,掩住暗房入口,天然避障,更添神秘。

青豆無意識地拉上顧弈的手,示意他矮身避開矮窄的樓道和絆人的木材,彆摔著。

他倒好,順勢牢牢牽上,叫她的指引更加費勁。

她輕聲嗆他:“你怎麼趁火打劫啊。”

“我這叫打劫?你知道彆的男人是怎麼打劫的?”顧弈睡眠不足,心跳得比平時厲害,呼吸控製不佳。

未及控製的氣息在幽暗的環境裡顯得彆有用意。

青豆一噎,隻得咬唇,摸到藏在牆磚裡的鑰匙,進門前先敲敲門,確認沒人,才沒甩開他的手。

由於感光材料的鹵化銀對光敏感,暗房沒有明燈,房內特有的色調就是不敏感的橙紅色。照在人臉上,是沒有血色的鬼魅。

南城大學很多學生勤工儉學,校內做倒爺。除了學校小賣部,校內各個宿舍也是商品臨時購買點。

攝影社也不例外。

經費不足的小社團,除了廣州大佬社員讚助,外出活動經費全靠自己掙。牆麵的固定夾掛著兩排照片,是社員接的外快。他們洗黑白照片,宣傳點是價廉物美,比外麵便宜,比外麵認真。

青豆自豪介紹:“看!我們的小根據地。”

“這裡現在變成這樣了。”顧弈環顧屋內,“我小時候,這裡就是個雜物間。”

差點都忘了,這片校區是理工大學之前的校區位置。他過去混跡於此。

暗房位於負半層樓的位置,層高很低,不足一米九,顧弈能感覺自己刺棱的發尖摩擦過牆灰,一個勁往身上掉灰。

他隻得稍稍躬身。

並非故意,前傾時鼻尖擦過青豆的耳垂,呼了她一長道燙人的鼻息。

她察覺,有些癢,頭偏著閃躲。

顧弈出了口氣:“有點擠。”

“嗯。”青豆沒看他,“你小心點,彆撞到頭,我給你拿凳子。”

這暗房隻有兩張凳子,一張鋼折一張方凳,落座需要門檻,不是誰都能坐穩當的。

顧弈落座前,手撐了一下,凳腿瘸得厲害。他支著腿,撐在一節室內台階上方才穩住。

青豆誇他:“你真聰明,一下就會。他們也是這麼坐的。”

顧弈:“我不是他們,換我,我會把它修好。”而不是湊合坐坐。

鬼魅紅光下,青豆朝他翻了個鬼一樣的白眼。自命不凡的家夥。

台麵淩亂,亂中無序。據師兄說,是有秩序的,但這份秩序青豆還沒掌握。

是以,手上拿著膠卷,半天沒在亂七八糟的硫代硫酸鈉、氯化銨等瓶瓶罐罐盒盒袋袋以及私有物品中找到量杯。

她左手找東西,右手順著師兄龍飛鳳舞的醜字,重新確認了一遍紙上記錄的柯達38mm的顯影時間和溫度。

他們的工作做的很精細化,據說可以一代傳一代,青豆想著,畢業前一定要抄一份走。

好不容易撥開淩亂,找到酒精燈,開始燒蒸餾水,室內陡然熱了。

青豆脫下棉襖,反折著搭在角落書本之上:“你熱嗎?”

顧弈很容易熱,原本地下室內就冬暖夏熱,現在酒精燈一點,額角浮上密密汗珠。

“嗯。”他脫了外套。

廣州師兄洋腔洋調,頗為小資,洗照片喜歡喝紅酒。青豆舉起他的空高腳杯,朝顧弈搖晃:“瞧,我們工科男生的浪漫!”

顯擺完,青豆小心翼翼,特意把高腳杯拎到牆角,生怕打碎。

心裡補充:浪漫十分易碎。

涼水一點點摻入熱蒸餾,青豆平視液麵,盯著溫度計徐徐下降,笨手笨腳開始戴手套。

手套是循環利用的,每次穿戴青豆都要做一番心理準備,無視彆人的汗膩子。

視野適應亮度,顧弈在深深淺淺的密度中找到一抹移動的弧線。毛衣外層的一圈淺絨,像墨綠冷杉上纏繞的金絲線,S型來來回回,一圈一圈。

等找到自製的膠卷衝洗罐,實際就是鋁罐,青豆將膠卷轉移至卷軸,倒入事先配置的藥水,來回搖晃,腦子才分散出精力,顧上跟顧弈說話:“你這兩卷拍的什麼?”

說實話,顧弈有些忘了。研一非常清閒,隻有四門課,除了去學校口腔醫院學習觀摩練手,其他時間全在閒逛。校園課堂大街操場禮堂圖書館,空了就抓兩張。

“不記得了。估計是人。”

狹窄的空間裡,青豆忙前忙後,搖一會停一會,像作法的神婆。顯影之後是定影,她做活仔細,會往中間過一遍水,防止定影液與顯影液混合汙染。

中間她出去了一趟,把門口倒廢水的桶拎進來。再回來,暗室內響起了鄧麗君的歌聲。

是《甜蜜蜜》。

音樂奇妙,一秒把拘謹的暗室填上舞廳氛圍,連地下室的地磚都輕浮搖擺。可惜,轉個圈都不夠地方。

青豆翹起嘴角:“居然讓你給找到了。”

錄音機可是嚴嚴實實遮在一堆廢物之下。

“就一盤磁帶嗎?”顧弈適應環境後,開始檢查桌上能取之於樂的東西。

“旁邊還有兩盤。廣東同學放假回去,會用空白磁帶灌新歌給我們聽。”青豆得意,“我們的歌很新的。”

顧弈問,“有崔健嗎?”

鄧麗君被上帝吻過的嗓子尤在耳邊嬌唱,手側佳人茸茸的笑臉已經耷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