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7章(2 / 2)

事後彆人看,全是鬼畫符,一個漢字都沒有,但青豆都看得懂。

每次結束,她都要認真整理這些稀有的靈感。

半年沒日沒夜,這對夫妻用事實證明,確實不太行。而且大概率是她不行。

青豆焦慮,偷偷跑去看中醫,喝了一個月藥被顧弈罵了,灰溜溜還是放棄了。

幾百頁劇本,她修改三次,敲打一個月,終於滿意,通過餘輝之的關係投至上影廠。

投出三個月,收到回複,上海那邊請她去一趟,談談合作。去之前,餘輝之讓她不要抱太大希望,電影初期階段很容易黃的,這可比文學投稿變數大多了。

青豆心臟強大,就是去見見世麵:“沒事的,我經得起打擊。”

那邊報銷路費住宿,但是青豆和顧弈是開車去的,也沒要那點報銷的錢。

顧弈誇她,到底工作了,這點小錢都不放心上了。

青豆做作地捋捋碎發:“那是,當然不一樣了。”

98年開始,可能是生活條件好了,可能是工資漲了,青豆的拍照量驟增,據顧弈統計,一年會洗出千張照片。

青豆很少回看這個階段的照片,更彆提一張照片藏在枕頭下來回看幾百遍。

拍的太容易了,反倒沒了過去來之不易的珍惜。

青豆對相機依然熱愛,婚後她又買了一台理光和一台傻瓜膠片機。但她喜歡的還是海鷗,約莫已經淘汰了,隨手拿起來拍一點也不心疼。

她說,隨民生水平提高,相機需求變大,市麵越來越多全塑鍍膜鏡頭的相機,因為塑料製品生產速度快。

但從光學角度來說,隨時間推移,塑料片鏡頭高分子合成狀態的非球麵鏡會發生微形變,致使光學精度下降。

青豆還是喜歡傳統的玻璃鏡頭,經得起時間考驗。

99年,發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在賣出劇本後,青豆和上影廠簽署合同。

這劇本很受領導歡迎,說是響應了“扔掉戲劇拐棍”的號召,書寫了一代農村人田間的詩意溫柔,所以通過兩次會議,馬上收到生產令。

要是成功上映,她就有代表作了。但要她辭去文化館工作,去上影廠做編劇,她還是猶豫的。

她嘴上說,因為要交3000的培養費,心疼。

顧弈懶得理她,罵她口是心非。

青豆是國家培養的大學生,學費幾近於無。南城分配單位要求在專業係統內找工作,係統外是要交培養費的。當時文化館很看中青豆,替她申請了培養費。現在她辭職,肯定是要交還培養費的。這很正常。

青豆在吳會萍的病房思考了三天,不是為錢,而是懷疑自己是否有持續創作的能力。

萬一去了,後麵寫不出故事了呢?

終於,她狠狠心,決定去跟領導說這個事。她進單位三年,事情太多了,又是陪妹妹考學,又是跑上海一次次開會,現在母親又生病,這樣屢次麻煩同事領導,青豆過意不去。

而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顧弈,已經幫她做了決定,把事情辦妥了。

三千塊,他沒讓她動賣劇本的錢,默默幫她交了。還跟文化館的老師道歉,請他們原諒。最近家裡事多,家人生病,青豆沒法親自來辦離職手續。

青豆捏著那張三千的票據,心臟劇烈跳動。她愛顧弈,永永遠遠。

第二,他們收養了東子。

青豆再一次提起這件事,是她準備去上海的前一個月。她那時候已經放棄了,隻是提了一嘴,有些遺憾,不知道那孩子怎麼樣了,她還說要給他送新華字典呢。

顧弈說,既然答應人家,那就去送,一百多裡路,又沒多遠。

然後他們就去了。青豆路上就很開心,路過商店想給他買衣服,但考慮他在長個子,不知道一年過去現在多高了,所以沒買。

這趟去時兩人,回來時車上便是三個人了。顧弈跑了三個地方辦完領養登記手續,青豆人已經在上影廠宿舍了。

等她再回來,東子和顧弈從互相瞪眼已經處成了湊活過日子的兄弟。

第三,大哥下山了。

他下山那天,村裡喪樂奏鳴。程家再次掛上喪幡。

吳會萍沒走前,躺在病床上,對孩子說,自己本來是賢惠的惠,但她不喜歡這個字,太複雜了,她死活寫不來。去公社結婚的時候,程有才給她換了個字。他說簡單,好記。這事兒成了她心頭一樁憾事。尤其在知道惠是一個如此美好的字之後,總想著要改過來。她恨自己笨。有時候看到青梔學不進,她總聯想到自己的不爭氣,對她便更凶。

寫逝者名字的時候,青豆猶豫是用正確的“惠”還是戶口本上的“會”。二哥說,還是按照本來名字寫吧。青豆想了想,沒有感性地糾正,讓顧弈按照“吳會萍”三個字寫挽聯。

她頭戴白花,一身孝服,怔然地站在村口,等著接二姨。五月末尾,麥子黃了。遠遠飄來一身海青服。

她先看到了一顆反光的光頭,等他走近些,青豆的燙淚掉了下來。

吳會萍錯彆字的人生最終沒有被糾正。她命裡的錯彆字來找她了。

99年5月,和吳會萍相處最久的青梔在劇組。

南城大學要開藝術學院,請了一票人參觀學校,青梔的照片就在宣傳欄的櫥窗內。就是這樣,去年年底,十九歲,如花似玉的年紀,她通過三次試鏡一次集訓,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被選做了一部鄉村題材愛情電影的女二號。

軍藝專業抓得很嚴,青梔和劇組打了四次申請才通過。這機會來之不易,中間學校阻攔,她一度就想退學。練舞蹈太苦了,她想做明星。

要不是吳會萍病了,她估計能做得出退學的事。

算她有良心,沒有放棄練功。

知道媽媽病了,青梔每個禮拜都要打來電話。其實有三四個禮拜,吳會萍的聲音都沒有出現,但青梔聽到青豆說一切都好,她就信了。吳會萍走後一周,青梔在一場哭戲裡演技爆發。導演帶領全組鼓掌,誇青梔,那是她演的最好一次。是個好苗子。

第一次,在眾人目光聚焦、讚美包裹中,青梔一點都不開心。

青梔殺青回來,看到吳會萍的遺像,一滴眼淚都沒流。在北京的時候,她感覺媽媽走了,接受媽媽走了,但是一回來,站在熟悉的土地,看到青豆青鬆青柏坐在院前平靜閒談喝茶,她又覺得媽媽沒走。

仿佛,吳會萍等會就會從那扇門裡走出來,凶巴巴大罵她,“死梔子,又搗蛋了!人呢!出來!”

而門口牆上那麵雕花銅鏡裡,會映出她那張張皇失措的臉。

青豆坐在條凳上,麵對麥田,說要念詩。

“哥,你看這是我小學寫的詩。”青豆舉起那張泛黃的一市斤糧票,對著背麵尚還青澀的字體讀到:“麵朝枯刺槐,等一個大春天。怎麼樣?”

青鬆聽不懂,“刺槐?哪裡有刺槐?”

青豆急他怎麼記性不好了:“我們以前住東門橋的時候,門口不就有棵刺槐樹嘛!每天五六七八月份都要開花的!”

青鬆想不起來了。他那會忙碌奔波,刀口混飯,哪有空看這。

青柏含笑,撥了撥念珠,“我記得,你第一次給我的信裡寫過。”

青豆驚得立起身:“真的嗎!天哪!大哥你記性真好!”

他慈眉善目,溫柔如水,淡淡說:“當然,我都記得。”

青豆這才拉過青梔,問你姐夫呢?不是去接你了嗎?怎麼你來了,他沒來?

“他和一個小孩去東邊了,說要挖蚯蚓。”青梔不知道東子是誰,還以為是程家村一個小孩。

青豆:“幼稚。”她問青梔,劇組開心嗎?學到東西了嗎?

青豆總覺得青梔會狠狠吹一通牛。畢竟她每次打電話聯係副導演,拜托他多擔待青梔的嬌氣,對方都是誇的。

從來都是彆人誇一句,青梔自己得自誇十句。青豆都準備好聽青梔大發宏論了,青梔卻眉眼一耷:“還行吧。”

青豆心裡難受,正要說話,青梔又馬上精神振作,站到井蓋上,也要吟詩一首:“哥,你聽我念台詞。”

青鬆熱烈鼓掌,歡迎女明星,青柏好奇地看向她,等她發揮。

青梔起了個範兒,長臂一展:“我們這一代,‘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她提起氣,吊那兒了。

青豆青梔青柏都等著,卻不知道她忘了詞。

哎。她實在背不下來課文。

時間一秒秒拉長,青梔眼波流轉,驕橫道:“啊?不比程青豆那個破詩好嗎?”

青鬆反正也聽不懂,管他有沒有吊半道兒,配合地“謔”了一聲,大力鼓掌:“好!好詞!”

青豆:“……”

青梔回頭看向金黃的麥子,心裡有些遺憾。她對媽媽說,媽,下次我真的會好好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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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8月4日,傅安洲刑滿出獄。

出獄前一周,他又開始睡不著覺。好像要離開母體的嬰孩,不安地輾轉。

那天下午兩點,他手指鎖在一起,一步步走入陽光下。他刮了胡子,理了頭發,還申請了一副300度的眼鏡。和他相熟管教都說,年輕了10歲,現在像個十八歲的小夥子了。

下午兩點是他提的要求。他不想在午夜走,太寂寞了。

這一點卻把虎子和顧弈難倒了。他們就是三點來的。幸好是夏天的夜,不算冷。他們蹲在監獄門口先藏起來,後來開始張望,就跟要劫獄似的。

到早上九點他們上班,才問到傅安洲下午走。

“缺不缺德!”傅安洲一出來,還沒抬起頭,虎子的罵聲就在頭頂炸開了。“人家都是淩晨走,就你搞特殊,你想過來接你的人什麼感覺?”

他的世界一幀一幀,慢速推進,直至將顧弈的皮鞋尖和眉眼都納入視野。虎子在身側,跳來跳去,一點也沒個做爸爸的樣子。

“啊?故意的?舍不得?那你怎麼不在裡麵再呆兩年?”他罵罵咧咧,從兜裡掏出煙,隔了一步遠遞給他:“抽一根吧,我和顧弈都在戒煙,不能陪你抽了。聽說出來抽煙能順點,你看,我現在就不錯。”說著,拍拍自己腰間的大哥大,“怎麼樣,跟哥混?”

傅安洲看看他,又看看顧弈,牽起嘴角,客套道:“好久不見。”

虎子斂起笑,“以後不會這麼久不見了。”

顧弈上前一步,從他手中接過打火機,往虎子、傅安洲以及自己嘴裡各塞了根煙。

虎子哎呀一聲:“說了不抽!”

“你這才戒了一個禮拜,裝什麼裝。”他沒理虎子,挨個點上火,“抽吧,一起抽根煙。”說著又低下聲,“好久沒一起抽根煙了。”

隨一口煙霧,傅安洲釋出笑意。“上次一起抽煙還是在南弁鎮。”

“嗯。”顧弈點點頭。

青豆婚禮前夕,虎子知曉其中齟齬。此刻自然聽出言外之意,他趕緊打岔:“今時不同往日!這都過去四年了!還有啊!”他朝顧弈響舌,示意這麼重要的好事得要他說。

顧弈避開眼,撣了撣煙灰,嘴角笑意明顯有害羞成分。

虎子更嘚瑟,舒心快活地偷了口老煙,拉著傅安洲往街上大搖大擺,吹散一口白霧:“過去的過去了,往事都他媽如煙散!”

原來隻要認識的夠久,就有一點就明的往事。

傅安洲吸上一口好煙,跟虎子說,還是外麵的煙好抽。

虎子啐了一口:“你這下知道了吧!牢裡那煙難抽得老子當時都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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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往西走。

傅安洲問,沒開車來嗎?

虎子說,沒開。

傅安洲問:“那我們去哪裡啊?”

顧弈說,“小南園,南城大學後麵的新房。”

傅安洲對顧弈說:“恭喜喬遷啊!”

虎子嘶了一聲,把他的臉往自己這兒掰:“不好意思,那是我家!”

傅安洲隱隱想起青豆提過這事,誇他道:“虎子哥混得不錯。”

虎子叼著煙,挑眉道:“帶你一個。”

傅安洲笑笑,說了聲謝謝。

他又問:“好事是我想的那種好事嗎?”想想青豆確實兩三個月沒來看他了。

顧弈諱莫如深。

虎子附到他耳邊,陰陽怪氣:“神神秘秘的,大學生還信這個,說不滿三個月不讓說。”

顧弈白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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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個大男人勾肩搭背,叼著煙,並排走出二監長巷。拐彎是一排新開的街鋪,一家音像店正白日放歌,吸引青年。

虎子說:“《笨小孩》,去年特紅!廣州那邊聽這歌都聽瘋了。”

“......發現呀城市裡朋友們不用去灌溉

花自然會開

哦轉眼間那麼快

這一個笨小孩......”

三人不約而同,停在音像店一米外,聽了會歌,相互看看笑笑,又繼續往前走了。

顧弈:“今年年底知道是什麼日子嗎?”

傅安洲問:“什麼?”

音樂狂響,虎子的音量不自覺抬高,虎聲虎氣地叫道:“我們要跨世紀了!這次終於齊了!一起啊!”

顧弈一愣:“我說的不是......”

虎子和傅安洲明白過來,相視大笑。他們異口同聲:“那也一起啊!一起聽新世紀的第一聲啼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