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天的晨霧籠罩紅牆黃瓦,桂花樹散發著陣陣清芬。霧氣裹挾著花香,隨風穿過庭院。
薑雪身穿一襲鵝黃緞裙,立於威嚴氣派的宮殿前。
思政殿厚重的大門向兩側開,鄧吉安滿臉堆笑,熱情迎了上來,尖細的嗓音中滿是慶幸:
“長公主殿下怎麼才來啊,陛下一直念著您呢。”
“醒得晚,來遲了。”薑雪溫柔地笑笑,十分友善,“數月不見,鄧公公愈發年輕了。瞧這皮膚,比本宮屋裡的小宮娥們還要細嫩,該叫她們好好同鄧公公學一學養顏秘方才是。”
鄧吉安笑得合不攏嘴,“誒唷,殿下您莫要取笑奴婢啦,奴婢三十好幾的人,哪能同您宮裡的小丫頭們比啊。”
隻要薑雪想,便能將人哄得身心熨帖,即便鄧公公此刻笑容滿麵,薑雪還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疲憊與愁雲。
薑雪心裡已然有了數,壓低聲:“是皇兄心情不好?”
鄧吉安頷首,歎聲回:“陛下這兩日為了水患之事發愁,吃不下睡不好。這不,剛罵走了戶部與工部兩位尚書大人,正生氣呢。”
鄧吉安一邊將人往裡請,一邊偷偷打量這位長公主。
先帝的發妻乃是景國第一美人,傾城之姿,見之難忘。
隻可惜先皇後紅顏薄命,生下幼女後便撒手人寰。鄧吉安自小在宮裡伺候,有幸一睹先皇後芳容,從眼前少女身上,能窺見幾分先皇後的絕代風采。
麵前明豔傾城的少女乃是苓瑤長公主,名喚薑雪,是先帝與發妻唯一的女兒。她與如今的皇帝是同胞兄妹,感情甚篤。
“殿下來了奴婢便放心了,陛下就聽您的。”
薑雪搖頭失笑。
父皇尚在世時,身為太子的薑連寧常與父皇爭論不休,那會便是她兩頭勸和,這麼多年兩個人的父子關係才不至於走到僵局。
鄧吉安引著薑雪往裡走,薑雪注意到殿中布局的變化。
父皇在世時,思政殿內擺有許多珍奇玩意,不論是字畫還是擺件,滿目琳琅,世間罕有,無一不精致。
父皇過世後,皇兄繼位,這殿中那些喪誌的玩物倒是一件不剩了。
博古架換成了整牆書架,擺滿了一排排的史書古籍,殿中那股甜膩奢靡的燃香也換了,如今聞起來清冽醒神,淡雅悠遠。
“皇兄萬福。”
薑雪垂首行至殿前,拎著裙擺行禮。
薑連寧放下手中狼毫筆,快步走下來,伸手將她扶起。薑連寧上下打量,仔細端詳少女的麵容,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責,“瘦了些。”
薑雪眼眶一熱,搖頭,“並未吃什麼苦。”
薑連寧卻慢慢淡了神色,“因著那場宮變,父皇被人毒害,你也失去了蹤跡,朕命人將整個大景都翻了一遍,才終於將你尋回。朕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那些叛黨。”
許是他現在的樣子太過冷漠,他注意到妹妹微怔的表情,銳利的目光慢慢又軟化。
“這些日子可還好?”
薑雪頓了頓,垂眸掩起眼底的亮光,牽起嘴角,“臣妹逃至兩國交界之處,被一戶好心人家收留。”
當時京城動亂,她與護衛失散。她謹記著皇兄讓她往南走去尋陳王的囑咐。
皇兄與陳王的關係不錯,她也與陳王的女兒熹和郡主是知己。若京城淪陷,陳王會庇護她。
可惜她和侍女竹瀝二人從未獨自遠行過,一不小心迷了路,往東南去了。
東南方景國與南邊的賀國接壤,交界處有不少農田與農戶。
薑雪說自己過得好,薑連寧卻是不信的。
鄉野生活豈是嬌生慣養的一國公主能受得了的,這段時日她定受了不少委屈。
薑連寧知曉妹妹一向報喜不報憂,於是心裡的念頭愈發堅定。
寒暄幾句,薑連寧說入正題。
“你如今已十八,早該是議親的年紀。若非父皇病重,你的婚事也不會一拖再拖。朕不是父皇,不會做出將你送去和親這樣的糊塗事,但你的終身大事已然耽誤不得。”
薑連寧轉身走回書案,拿起一本名冊遞過去,“這上麵是朕親自挑出的駙馬人選,你從中選一選吧。”
薑雪被這消息砸得猝不及防,才回宮,她便要考慮自己的婚事了嗎。她應對不及,無措地抬眸,“皇兄,臣妹還不想嫁。”
薑連寧不容置喙道:“朕從前自認能護得住你,直到宮變發生。即便叛亂已平,但朕仍心有餘悸。你是朕唯一的血親,朕斷不能容忍你身處漩渦之中,受到哪怕一點傷害。尋個靠得住的夫君,多個人與朕一同護佑你也好。”
謀逆的宦黨已被他清理,可難保沒有漏網之魚。
薑連寧自顧自翻開名冊,點了點上頭的名字,“隻要你點頭,朕便為你賜婚。”
手握兵權的將領,權傾朝野的世家,全京城所有達官顯貴都在上頭。
大景不同於其他國,沒有駙馬不可入朝為官的說法,所以在為她擇婿一事上,薑連寧並無任何顧慮,隻要考慮對方身份是否足以匹配一國長公主即可。
這樣毫無底線又毋容置疑的“寵愛”,從小打大,薑雪司空見慣。
父皇在世時也是這樣對她好的,隻不過不同之處是,父皇要她去和親,皇兄會給她選擇。而相同之處,是她從沒法拒絕,他們要她嫁人,她便要遵從。
薑雪沒有接那名冊,仰頭望著兄長,“臣妹不想……”
在觸及到兄長那雙審視又犀利的目光時,猶如一隻大掌禁錮住她的脖子,除了微弱的氣息,再無任何音節能出口。
薑連寧微眯眸,意味深長,“可是已有意中人?”
薑雪驀地抿住唇,避開兄長的視線,毫不猶豫地搖頭。
薑連寧定定看了她半晌。
“沒有便好,朕的妹妹身份尊貴,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配得上。”
“……”
有大臣覲見,來商議賀國送來質子的事。
薑雪從思政殿出來,一陣風過,吹得桂花飄了滿院。
耳邊仍回蕩著皇兄的聲音——
“那好,過幾日朕會叫他入宮。”
薑雪心頭似墜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她垂著頭,慢慢踱步回住處。
當初宮變發生時,皇兄執意將她送出宮避難,即便她不願離開。
如今回來也是,一份天賜的姻緣又不由分說,降臨到她頭上。
兩年前她尚且無法反抗父權,如今皇位上換了個人,世事依舊。
耳邊是貼身宮女竹瀝的低聲寬慰:
“殿下往好處想想,謝五郎同您一起長大,他深知您的脾性,您選了他,在這事上總有轉圜的餘地。”
薑雪不知聽進去沒有,神色一直淡淡的,竹瀝便識趣地不再開口。
半路上遇到太後宮中的小太監,正巧是去請薑雪宮裡傳話的,太後要見她。薑雪於是改道,隨著小太監去太後宮裡。
到時,熙寧宮一片寧靜,宮門緊閉。
白露已過,天氣一日日轉涼,尤其是清晨時霧氣濃重,極易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