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衣裳乾得差不多,是時候去同皇帝打個招呼,然後出宮去。
即便大景的皇帝表現得十分友善,賀霽忱也不敢放鬆警惕。他是何身份,自己心中有數。他到底是為何被送來,他也再清楚不過。
這一趟雖是迫不得已、危險重重,但也是他心甘情願來的。入局容易,脫身卻難。
賀霽忱展開自己的外袍,慢慢穿上。
才剛攏住衣裳,不及係上腰帶,便有意外來客打斷了他的沉思。
大門被人毫不客氣地推開,有人氣勢洶洶闖了進來。
那人似乎已習慣了進他的房間不敲門,而他恍惚間,竟也忘了背過身去。
他怔怔看著人走近,走到麵前,很快是咫尺之距。
望著麵前熟悉的動人麵容,賀霽忱恍然清醒,下意識便後退。
可他忘了自己的腿就挨著床榻。身體失去平衡,向後坐倒。
他手撐著床榻,略微偏頭,躲過那雙眼睛的注視。
“殿下金安。”
賀霽忱說得平靜,語調亦平穩,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為何騙我?”
薑雪強裝了一路的從容鎮定,在看到他的頃刻間土崩瓦解。語氣中儘是埋怨,又滿是撒嬌一般的嗔意。
這種音調竹瀝聽過幾次,想起離宮那幾個月間的種種,竹瀝紅著臉背過身去。站在屋內,麵朝著緊閉的大門,為二人守著這私密的空間。
寢殿內,一陣難捱的沉寂過後,終於傳來青年低啞的聲音:
“此話該由在下來問。”
薑雪彎腰捉住他的手腕,虎口與他的肌膚相貼。
賀霽忱驀地抬眸。
他們毫無阻隔地對視,他望進她滿是波動的眼中。呼吸糾纏在一起,親密至極。
賀霽忱仿佛又回到從前,那些個他分不清究竟是戲耍還是真情的日子。心中警鳴響起,賀霽忱錯開目光,抿緊了唇。
薑雪不理會他的冷淡,垂眸打量一眼他的手指。
有兩根手指留有紅褐色的劃痕,傷口還沒結痂,覆在其他舊傷上。
果然那會兒不是她眼花,他的手確實被陶片所傷。心裡不由得埋怨,茶壺碎便碎了,怎就非要親自撿起來,還放到她麵前呢,真是多此一舉。
他的手指上有許多繭子,當初她看到時便沒多想。長在鄉野的人自然不會是金尊玉貴、養尊處優的,身上帶有一些痕跡才正常,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這是生活留給他的印記,從未想過他會是居在邊境處的皇室之子。
他沒提過自己的來曆與身世,她也不曾過問,似乎的確稱不上“騙”。
薑雪觀察著他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從傷痕上劃過。
“怎就傷著了。”
賀霽忱的心臟仿若痙攣般,不可抑製地抽動了一下。
她說話還同從前一樣,毫不知避諱,也不在意是否叫人誤會多想。她的話還有幾分真呢?
若非她從前也總是信口而言,他都要當真了。
薑雪不敢實實在在地碰上,生怕弄疼了他,隻能蜻蜓點水似的,要沾不沾的。
肌膚不可避免地相貼,時而伴隨著難以忽視的癢意,賀霽忱微微蹙眉,一股熱意悄悄爬上耳尖。
“長公主請回吧。”他神情無改,輕描淡寫,手往回縮。
不僅口無遮攔,肢體動作也引得人多想,她一如既往隨心所欲,他不可再誤入歧途。
薑雪反應極快,扣緊五指,見男人淡淡抬眸,目光冷靜,她雙眸微微睜大,無辜地眨了眨。
從神情來看,看不出什麼。他一貫都是這幅波瀾不驚的模樣,不管她如何胡鬨,如何纏著他,他都是冷眼旁觀,不為所動。
他不像一國的皇子,倒像個常年在深山老林裡苦心修煉的心無雜念的和尚,而自己則像是不懷好意想要占人便宜的登徒浪子。
薑雪動了動手,指尖彆有目的地在他的指節上滑動,“宣太醫瞧瞧吧,我——”
“殿下!殿下……”竹瀝忽然闖入,恍惚一下看到兩個人交疊在一起的身影,生怕撞見什麼香豔的場麵,嚇得眼睛猛地緊緊閉上,“外頭來人了,咱們得走!”
薑雪微張了唇,滿臉不情願。她心情不好時,手上的小動作總是很多,正如此刻,她不滿地輕輕扁起嘴,手指無意識地捏了捏他指上完好的部分。
她不服氣道:“為何要避著?本宮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竹瀝半睜開一隻眼,心道殿下您都快要躺人身上了,這難道還見得了人嗎?
她又看向處於弱勢位的俊朗青年,暗自腹誹:這賀公子平日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砍柴挑水都不在話下,她還見過賀公子射箭,這力氣一定是有的,怎的現在被殿下壓得毫無反抗之力了?
賀霽忱垂著眸,自始至終沉默,他盯著兩人相牽的手,似在隱忍。
此刻,門外的動靜越來越近,連交談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鄧總管怎麼來了?您在禦前當差,可是許久不見啦。”
“奉陛下口諭,來瞧瞧賀公子,他還在裡頭?”
“在呢在呢,隻是這……”
“怎麼?出什麼事了?”
“鄧總管,長公主方才氣勢洶洶進了殿,半天都沒出來,”宮人猶豫道,“奴婢們誰也不敢去打擾,就怕殿下不喜……”
殿外忽然一陣寂靜。
橫插/進來的意外叫殿內中的人驟然找回理智。
賀霽忱手上用力,一下將自己的腕從她掌心抽出。他冷肅著臉,繞開人起身,兩下便將衣裳攏好,係上腰帶,動作乾脆利落,賞心悅目。
薑雪望著空蕩蕩的掌心,神情黯然。
隻一分神的功夫,她再回頭,卻見賀霽忱已經站到了窗下,他將窗子支起,背對著她,不再回頭。
竹瀝將男子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看在眼裡,目瞪口呆。
她還以為賀公子受了傷,所以才柔弱無骨地倒在榻上,任殿下宰割呢。感情他手腳健全,四肢有力啊?
竹瀝心有怨念,幽幽盯著男子的背影。他若早能將殿下推遠,她們此刻已然出了這承文殿,何至於現在被人抓個正著?
窗子支起,冷風吹進來,屋內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頓時消散。
鄧吉安領著一行人進門時,便看到竹瀝低著頭候在一邊,長公主正要朝著窗邊而去。她蹙著秀眉,目含怒意,而她麵對的方向,男子臨窗而立,身形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