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頓了頓,目光自鳳姐身上劃過,心下暗自納罕,這位二奶奶平日裡最是花紅柳綠的主兒,今日怎麼這樣素淨起來?
但略一思忖,也便明白過來,這是顧忌著林家姐妹的心情,特地換了素衣裳。
賈母這會兒已止住了眼淚,笑著拉過黛玉來:“什麼二嫂子,分明是個潑皮破落戶,你們隻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王熙鳳笑著迎上前來:“老祖宗又拿我取笑!”
這幾步路的功夫,已將林家姐妹二人身份分辨出來。
林琢玉年紀較林黛玉長些,容貌雖也動人,隻是眉目間總有一股子冷意,叫王熙鳳不敢親近,而黛玉則柔弱嫻靜,溫婉靈秀,更兼倚在老太太懷裡,這遠近親疏自是一目了然。
既打定了主意,王熙鳳便先朝林琢玉笑了笑:“這位想必就是林大妹妹了?”
林琢玉聞言,便朝王熙鳳施了一禮:“見過二嫂子。”
王熙鳳連忙上前扶住,笑道:“倒是江南的水土養人,瞧瞧這氣派,便知是讀書識字的,不似我這等俗物,隻好討老祖宗的嫌罷了!”
賈母聞言,不由得笑道:“可惜你這猴兒沒有福分,等來世修一修,托生在江南,再回來讓我疼吧!”
王熙鳳笑著轉到賈母麵前,目光落在林黛玉麵上,細細拉著手打量一番,笑道:“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人物!我枉活了這麼多年,到今兒才算開了眼,瞧妹妹這舉止做派,便說是老祖宗嫡親的孫女,又有誰能不信服!”
一麵說,一麵要拭淚提賈敏一句,瞧見黛玉眼角有淚痕,便轉了心思,反替黛玉輕輕拭了拭眼角,又看向琢玉,柔聲道:
“兩位妹妹到了這裡,千萬不要想家,把這裡當家也是一樣的,有什麼缺了少了的,隻管派人來告訴我,我雖沒本事,些許東西倒還置辦得來。”
賈母笑著看向王熙鳳,正要說話,忽聽王夫人緩聲道:
“鳳丫頭,這個月的月錢放了不曾?”
王熙鳳嘴角一抽,心道這不就是來了?
三日前就回明的東西,如何拿到這裡來又問一遍?況且早不問晚不問,偏偏在這個時候,當著這些人的麵來問,安的是什麼心,也就可知了!
話雖如此,她也不能不回話,便站直了身子:“月錢都放出去了。”
王夫人這會兒已經往果盤裡撚起根銀簽子,噙了上頭的果子,慢條斯理地嚼了,又道:“前幾日讓你找來給兩位姑娘做衣裳的料子,怎麼不見你帶來。”
一語提醒了賈母,不由得也看向王熙鳳。
王熙鳳臉上的笑都快僵了,勉強道:“我昨兒帶人到樓上找了半日,也沒見太太說的那幾匹料子,想是太太記錯了?”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攤上這樣的姑姑!
賈府的庫房裡東西雖多,也沒亂到幾匹料子都找不到的地步,可等她找到之後才發現,這幾匹纈花緞不是大紅就是大紫,她吃擰了才會拿來給林家姑娘過目!
王夫人麵色平靜,點點頭:“有沒有,什麼要緊?倒是你,也不隨手拿兩匹布出來,給你這兩位妹妹裁剪些衣裳。”
王熙鳳深吸一口氣,勉強按捺下額角的青筋。
人還沒來,尺寸一概不知,她按什麼尺碼給林家姐妹做衣裳?
這是衣裳,又不是孫猴子的金箍棒,還能叫它想大就大,想小就小麼!
她扯起笑臉來:“我已經令人備下料子了,等太太過了目就送來。”
反正王夫人也不能當著大夥兒的麵叫人當場就量體裁衣,回去慢慢找也不遲。
王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忽然落在林琢玉手腕上,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
“琢丫頭腕子上是什麼?倒有些新鮮。”
林琢玉聞言,便攏了攏袖口,露出裡麵黑珠線編的手鏈,上頭拴著一個小小的羊脂玉鏤空的骰子,裡麵盛著一粒朱砂似的紅丸:
“原是父親當年給的,說這叫‘玲瓏骰子安紅豆’,裡麵的紅丸是茜香國進貢而來,帶著可以驅邪避毒,叫我兄妹一直帶著。”
王夫人點點頭,眯起眼睛來:“原來是這等稀罕物什,倒難為了令尊,不知令尊是從何處得來,我想給你寶兄弟也淘登一個,保他平安。”
王熙鳳聽得魂不附體,一時間竟不知作何言語——
要了命了,這也是當長輩的說得出口的話!
幾句話,既寒磣了林琢玉,又自抬了身價,還隱隱透著奪人所愛的意思,二太太這輩子的聰明才智,怕是都用在這上頭了。
茜香國的貢品固然難得,這一句“難為了令尊”可就是明晃晃打林琢玉的臉,暗指她父親原是個沒身份的人,能弄到這等貢品實在不易;
至於後麵這話,更是叫人不齒,茜香國的貢品,自然是從皇上手裡弄來的,可林琢玉之父實在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如何能與皇上有舊,也許是轉了三四道關係才弄到手的,或是乾脆就是走了門子,這話如何說得出口,林琢玉一個小姑娘又如何能解釋明白?
解釋不通這玲瓏骰子的來曆,這就是一樁事,若要細追究起來,有理的也得變成沒理,林琢玉為了彌縫,自然隻能“成人之美”,圓了王夫人的心願,來求她不要聲張!
王熙鳳這般想著,額角隱隱滲出些冷汗來。
王夫人的心思之深密,實在令人歎為觀止,可是以如此心思欺淩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又未免叫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