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1 / 2)

皇帝到達星雲館時,顧承宴正倚在廊下觀星。

初秋夜澄如水,銀瀑流霜、殘月初升。

他就那般閒適地看著天穹,手持清茗一盞,腦後墨發半散,一席薄藍雲袍上鋪著星漢燦爛。

遠瞧著那道側影,皇帝頓住腳步掩去眸中渴盼後,才正色上前、笑著開口:

“師哥在看什麼?”

聞言,顧承宴回頭挑眉看他一眼,月華清輝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頜線,他沒叩拜行禮,隻輕笑一聲道:

“在看天狼星。”

顧承宴生得好,這點皇帝七歲就知道。

如今十餘年過去,他還是會被這漫不經心的一笑給驚豔到。

顧承宴態度輕慢,皇帝卻不以為忤,反有些殷切地上前,想與他的國師並肩賞星。

可顧承宴卻沒給他這樣的機會,仰頭飲儘杯中熱茶後,他就回身換盞,不動聲色錯開:

“陛下怎麼來了?”

看著兩人中間突然多出來的這段距離,皇帝臉上的表情有一瞬僵硬,但他還是好脾氣地笑了笑:

“批完折子出來,遠遠瞧見星雲館的燈還亮著,就想著過來看看。師哥的病……好些了麼?”

病?

顧承宴看著他,像聽著什麼笑話,眼波流轉間,竟忍不住真笑了下。

他那是舊疾沉屙,說直白點兒叫極重的內傷,那種讓太醫院一眾老頭和江湖神醫看了都直搖頭的傷。

這哪能叫病,畢竟大多數病可是能被治好的。

於是顧承宴聳聳肩,“就那樣兒。”

皇帝不愛看他這幅對自己生死滿不在乎、置身事外的模樣,便蹙眉吩咐人拿來他的大氅——

“入秋後天寒,師哥你要多顧些自己。”

顧承宴後退一步,對那捧著大氅來的內監搖搖頭,然後繞到青玉案一側、抱起自己的手爐。

這種明顯的疏離拒絕,讓皇帝心中有些焦躁。他偷偷看了眼身後,確認那些人並未露出行藏。

那……

皇帝疑惑地看向那個坐在玉案後、正在用金剪隨意剪燭的人——今夜的顧承宴,好像有些不一樣。

注意到他探尋的目光,顧承宴歪歪頭、托腮隔著燭火看他,狹長眼眸半眯,像隻慵懶的貓兒。

“那陛下今天來,就光是看看我?”

皇帝這才想起來自己來星雲館的目的,他垂在廣袖中的手緊了緊,“我……”

顧承宴指尖轉著那柄剪刀,眼波在淡黃色的燭光下流轉。

見他如此愜意,皇帝也終於慢慢冷靜下來、找回自己聲音,“我帶了美酒,想請師哥一起嘗嘗。”

顧承宴眨眨眼,好笑道:“陛下邀病人喝酒?”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羞赧,卻又很快擰眉踢了青玉案旁一隻酒壇,“師哥你不也在偷偷喝。”

顧承宴看了眼那壇酒,撇撇嘴、沒分辨什麼。

就當他是從前年輕任性不懂事吧,但現在,天地良心,他杯盞裡裝的可是添了枸杞紅棗薑片的熱水。

——包治百病。

他起身丟了剪子,抱住手爐往後一仰、舒舒服服跌進青玉案後的躺椅裡。

“陛下既帶了酒,那似乎是心情不錯?”

皇帝想了想,揮手讓那個抱著大氅進退維穀的小太監下去,轉而又換了一個端著托盤的宮人上前。

漆紅的托盤中央擺有一隻白玉壺,壺側擱著兩隻玲瓏酒盅,都是禦用的珍品。

皇帝沒讓那宮人靠近,而是上前親自接過托盤,然後又挽起袖子,親手替顧承宴斟酒。

清亮透明的酒液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綿延不絕的細線,醇濃甘甜的酒香瞬間飄溢到四周。

皇帝倒完兩杯酒,才坐到顧承宴對麵,笑著與他解釋道:

“那件事了了,皇城使在國舅府的一處暗格內發現了一件龍袍,也找到了人證。”

皇帝說到這兒,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他端起酒杯淺啜一口,“今日,舅舅認罪畫押了……”

顧承宴笑笑沒說話。

皇帝見他不應聲,捏酒盅的手略緊了緊,但他麵上並未顯,反脈脈看向顧承宴道:

“師哥,我隻有你了。”

“……”這話說的。

顧承宴牙疼似的嘶了一聲:若非他早有準備,這會兒就要上這人的當了。

他撩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向皇帝:

“魏家人丁素來單薄,國舅孑然一身又膝下無子,他也沒個旁的叔伯子侄……恕臣愚鈍,但臣是真想不明白——他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將軍,要藏件龍袍做什麼?”

皇帝愣了愣,眼中閃過數抹神情,最終卻隻做出一副受傷的模樣,“師哥這是不信我?”

顧承宴:“……”

皇帝這戲太好,他都險些要裝不下去了。

輕咳一聲,顧承宴不再糾纏這個話題。

國舅是皇帝親舅,昔年魏美人慘死、冷宮又走水,是國舅拚死將皇帝救出來、護送到青霜山的。

往後,國舅更是事事衝殺在前,多少次為皇帝豁出性命、九死一生。

這樣的忠心耿耿,顧承宴在旁邊看著都忍不住動容,但皇帝卻能狠下心……

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轉而屈起食指叮叮敲響那酒壺,“所以,陛下這次帶了何酒?”

話題轉變太快,皇帝一時沒反應過來。

來之前,他怕顧承宴追問國舅的事,其實還專門吩咐皇城使備下物證——龍袍、畫押的口供,以及一個用重金收買的國舅府花匠。

沒想,顧承宴壓根兒就不問。

不,這不對勁。

皇帝睨著顧承宴,眉毛皺成一團:

他師哥今天晚上真的和往日不一樣,言談舉止都很不對勁,但他又偏偏說不出來是怎麼不對勁。

“嗯?”見皇帝不答,顧承宴也慢慢從躺椅上坐起來,臉上那點戲謔的笑容漸漸變淡,“陛下?”

“……是燒日醉。”

“燒日醉?”顧承宴重複了一遍,似乎終於被酒吸引了注意力,他饒有興味地端起酒盅,“著人買的?”

皇帝搖搖頭,“是西北貢來的。”

燒日醉是燒酒的一種,原產在西北興慶府,酒液喝起來燒辣回甘,酒香濃鬱、三日不散。

從前,他們在青霜山上最愛喝。

顧承宴端起酒盅來嗅了嗅,一雙狹長的眼眸半闔,似乎在認真品味這久違的酒香。

而皇帝視線灼熱地黏在他即將開啟的唇瓣上,藏在袖中的手也止不住地顫抖、潮濕。

聞了一會兒,顧承宴卻沒喝,他嘖了一聲皺眉道:“這酒——”

皇帝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兒,“……怎麼?”

顧承宴看他一眼,輕笑著放下酒盅,“這酒,陛下兌水了吧?”

皇帝被他這話嗆住,忍不住咳了兩聲後,才搖搖頭,“師哥說笑,禦貢的燒日醉哪能兌水。”

顧承宴不說話,笑盈盈看他。

“真的……”皇帝端起酒盅來又喝了一口,眼神略有閃爍,“我哪敢用兌水的酒來誆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