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2 / 2)

房門合攏,發出一聲輕響。

王主簿抬起頭,看一眼兩人離開的方向,又將目光移向魏太守。

“使君,趙郎君尚且年少。”

“我知。”魏尚無聲歎息,拿起落在地上的木簡。

“那為何……”

“知匈奴之惡,才可放下不必要的仁善。”魏尚卷起木簡,重新放到屏風旁,沉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豺狼之輩,屠儘方能解除後患。阿多年少,性情過於溫和,不入仕則罷,今已為縣尉,性子不改一改,於他今後絕非好事。”

王主簿沉吟片刻,不得不同意魏太守之言。飲一口變溫的果湯,道:“三公子所行是使君授意?”

“阿悅自己的主意。”魏太守輕笑一聲,“兩人一同長大,情誼甚厚,來日入朝也可互為助力。”

當初趙嘉離開太守府,魏悅冒了整整一個月的冷氣,讓習慣他笑臉的魏尚都嚇了一跳。

雖然魏三公子很快恢複“正常”,但經曆過這一變化,魏太守終於明白,自己這個從子,遠非表麵看起來的溫和無害。

自那之後,魏尚抓緊對魏悅的教導,更是越過親子,將他作為繼承人培養。

身為魏尚的繼承人,魏悅要扛起的不止於一家,而是魏氏全族。

做出這個決定,魏尚從不後悔。哪怕夫妻反目,次子久居長安,父子關係疏遠,他也從不曾動搖。

景帝廢臨江王改立膠東王,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劉榮不缺才乾,作為守成之君綽綽有餘,甚至可以做得很好,但他缺少最重要的一樣東西——劍指四方,撻伐強敵的銳利。

經過兩代積累,漢朝已經具備同匈奴硬捍的實力。長安需要的不再是一名溫和的君主,而是能橫掃天下,開疆拓土的強硬帝王。

景帝清楚意識到,要鏟除北邊的強敵,他的繼任者必須強橫,甚至專橫,就是不能溫和。

所以,劉榮被廢,劉徹成為太子,完全是曆史的必然。

魏尚也麵對同樣的選擇。

在罷官賦閒的幾年中,他見多人情冷暖,看到的東西遠比在任時多得多。

如果長子沒有戰死,本該是能扛起魏氏的最佳人選。

可惜時光不能倒轉。

然而,即便能夠重來一次,魏尚也不會攔住兒子,不許他上戰場。漢家兒郎本就當沙場立業,將敵人的頭顱踩在腳下,用匈奴的屍骨和鮮血鋪就晉身之路,雖死無悔!

次子不同於長子,才乾不缺,性情卻顯得優柔寡斷,該決不決,該斷難斷。魏尚試過教導,奈何收效甚微。

至此,魏尚必須承認,以次子的性格,能扛一家,卻無法負上全族。

經過慎重考量,魏尚越過親子,以從子魏悅為繼承人。後者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從軍不久就立下大功,新硎初發,展-露-出將相之器。

魏尚可以肯定,魏悅將來的成就必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更會高出自己。

趙嘉是魏悅的玩伴,兩人幼時結下情誼,如能繼續加以穩固,將來踏入長安,就是旁人無法動搖的默契和根基。

身為太守屬官多年,王主簿自然能猜出魏尚的打算。當下沒有多言,飲儘碗中果湯,繼續埋頭案牘,爭取在掌燈之前,將手邊的供詞全部梳理一遍。

書房外,趙嘉被魏悅一路拉著向前,穿過兩條回廊,又穿過一扇院門,直至來到魏悅位於後院的書房,腳步方才停下。

“三公子?”趙嘉麵露不解。

魏悅沒出聲,推開房門,大手按在趙嘉後背,幾乎是將他推進屋內。

待屋門合攏,魏悅背靠木門,凝視趙嘉,臉上不見熟悉的笑容。

趙嘉臉上是一個大寫的“懵”,嘴巴開合幾次,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前的情形太過熟悉,記憶中,每遇到心情不好,他就會被魏悅帶來書房。趙功曹戰死的消息傳來,他更是被魏悅抱在懷裡,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臉上一片冰涼,雙眼都被淚水蒙住。

第一次,趙嘉主動抱住魏悅;也是在那一次,趙嘉心中的某根弦開始鬆動。等意識到那根弦究竟代表什麼,趙嘉已經搬出太守府,並開始刻意疏遠自己的幼年玩伴。

“強敵之惡甚於阿多所想。今日之事,今後還將見得更多。”魏悅身體前傾,單手按住趙嘉的肩,手指用力,打破沉默。

“更多?”

“更多。”魏悅直起身,隻是仍未收回放在趙嘉肩上的手。

想到匈奴南下之時,邊地烽煙四起,邊民朝不保夕;想到擊破匪寨,挖掘出埋藏在地下的累累白骨;想到手持簡牘,悶得透不過氣來的感受,趙嘉眼底閃過一抹複雜。

“阿多可還記得我日前之言?”魏悅凝視趙嘉,一字一句道,“路有荊棘猛獸,當以刀斬箭擊!”

字句入耳,猶如雷聲轟鳴。

趙嘉閉上雙眼,再睜開,複雜變作堅定,整個人猶如寶劍開刃,刹那間鋒芒畢露,銳利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