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2 / 2)

西廂那扇幾乎從未在他麵前開啟過的門扉打開了,沐景序身穿一襲白衣,站在門前階上、月光之下,隔著虛空與他對望。

柯鴻雪不自覺地又想到:哪裡像呢?殿下從不會穿這樣素淨寡淡的顏色。

他臉上笑意緩慢消失,腳步停在原處並未向前行進分毫。

那點剛做好的心理準備,好像突然被人拿針戳了一下,才發現其實根基不牢。

沐景序與他對視,聲音極低地開口:“聽先生說,你修建舍院是為了讓我搬走?”

那幾乎是散在夜色中就找不到源頭的音量,柯鴻雪卻偏偏聽得一清二楚,聞言稍愣了一下,沒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掌院。

糟老頭子收了錢還告密,不講武德。

他莫名有些理虧,可一對上沐景序那雙仿佛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眸之時,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承認,落落大方:“是的。”

“為何?”沐景序問。

柯鴻雪關上院門,朝前走了幾步,站在沐景序的階下,卻又並不靠近,用距離改變那幾階台階的差距,近乎平行地與他對視。

他勾了勾唇,唇邊又掛上了那種近乎戲謔的笑意:“學兄不知?”

沐景序比他要坦然許多:“不知。”

柯鴻雪便卡了一秒鐘的殼。

旁人怎麼知道他因何而生的針對?被針對的人又怎麼會知道自己為何不喜他,為何要他搬走?

理論上說沐景序這句回答來得自然又真實,挑不出一點錯誤,反倒襯得他像是那隻被人觀賞取樂的山猴。

莫名的戾氣又一次浮現,柯鴻雪幾乎又要語出嘲諷的瞬間,沐景序被風吹了吹,偏過頭悶悶地咳嗽了半天,打斷了他的情緒。

而等他再抬起頭跟柯鴻雪對視,後者覺得自己可能真喝多了酒、上了頭,不然沒法解釋他為什麼會在沐景序那雙眼睛裡看見一絲近乎委屈的情緒。

……

那其實……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將桃花眼長得這般清冷疏離,仿似月中仙人,而非叢中精怪。

盛扶澤其實也是這樣,隻是這世上眾人見他永遠都言笑晏晏、含情凝睇、風流萬種,所以沒人知道他那些笑意不達眼底的時候,比冰還要冷上三分。

柯鴻雪心緒亂了一瞬,那句預想好的惡言到底換了一個說法,卻也不算多麼委婉:“學兄夜夜咳嗽,吵得我不得安枕。”

沐景序卻不相信:“僅是如此?”

柯鴻雪挑眉:“不然學兄覺得還有何緣故?”

沐景序薄唇微抿,似猶豫了片刻,才問:“難道不是因為我那日對你房裡那顆頭骨……出言不遜?”

最後四個字他想了一想,半晌才說出口,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才最合適。

風似乎都靜了一瞬,柯鴻雪聞言眼眸微眯,聲線冷淡到幾乎要將人從夏夜拉入冬雪的寒冰之中。

“學兄既清楚,為何要一再提及,還是說先生實則並未教過學兄何為修養,才這般一度戳人傷疤?”

沐景序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步:“我沒……”

柯鴻雪卻已然煩悶到了極點,轉身欲走。

沐景序喊住他:“我每天都很吵嗎?”

柯鴻雪背對著他,看不見他表情,卻不知怎地,那種一瞬錯覺般的委屈之感又襲了上來。

他覺得……沐景序大約很受傷。

但他卻還是點頭,肯定、加重:“非常吵,自你搬進來之後,我沒有一天睡過好覺。”

沐景序沉默許久,問:“為何?僅僅是因為我咳嗽?”

這話挺不講理的,吵人睡覺總歸不對,他還加一個“僅僅”。

但因為心底那點很莫名覺得對方好像在委屈的認知,柯鴻雪沒回頭,而是難得好脾氣地回答:“並非全是你的錯,是我睡眠淺,本就難以入眠和深睡。”

沐景序卻問:“那我能不能不搬?”

柯鴻雪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

他轉過頭,驚詫地看向沐景序,卻見這人從階前走了下來,站在他麵前,視線微微上抬,在月色下看著柯鴻雪:“我這些天咳嗽是因為一路從南方過來累了身體,加上水土不服跟春夏換季,過幾天就好了,夜裡不會很吵。”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神情認真到近乎執拗:“所以我能不能不搬?”

霎那間,那點虛無縹緲的認知落了地,柯鴻雪確認麵前這個人的確是在委屈。

因為委屈,所以放了傲骨,深夜等他許久,費儘口舌討一個答案,為自己辯解,然後問他“我不會很吵,能不能不要趕我走”。

就好像讓他搬走這個行為,像是往他胸口戳了一把刀。

柯鴻雪第一反應不是相信,而是在想,他為什麼?

他為什麼,他圖什麼,有什麼目的,一定要接近自己才能達到?

他甚至幾乎沒忍住就要問這個人:你是誰呢?你憑什麼?你給我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說是說服,實則隻是他想聽到的那個猜測。

月色下兩人凝視許久,柯鴻雪輕輕笑了一聲。

不是溫潤公子的皮相,也非才華傍身的恣意。

而是一種慵懶到了極致,顯出無邊厭惡的淺笑,帶著一種早已入了土、又在暗無天日的深夜裡瘋長的極端癡妄,他說:“學兄知道我為什麼睡不好嗎?”

“我思慕的人死在了五年前,我親眼見著他的皮肉是如何一日日被雀鳥啃噬殆儘,我年年南下去尋他餘下的屍骨,我午夜夢回都能看見乾涸的血滴到我的臉上。”

“而你一進來,就跟我說那是仵作驗屍的頭骨,第一句話就表達出滿滿的惡意,暗示我該將他扔出去,你如今問我你能不能不搬?”

柯鴻雪笑意很是輕微,眼底卻是一層層寒冰,十九歲前的雪人似乎瞬間回來,他漠聲又寬容地解答:“不能,我甚至想讓你離開學府。”

“所以沐景序,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不然我可能真的會對你做出很過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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