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2)

進來的人是徐阿嬸,知道李禪秀要搬走,她很是擔心,更有些不舍。

“雖然營帳這邊艱難,但好歹是住在軍營西北角,離那些糙兵糙漢們遠。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萬一有個什麼,也好互相照應。現在你一個人搬到藥房,那邊出入都是士卒,萬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實在是不安全。”

李禪秀輕咳,這話確實沒錯,但問題是,他不是女眷。

於是含混說了些搬過去的好處,諸如有炭盆,晚上不會冷之類。

徐阿嬸見他已經決定,也隻好歎氣,幫他一起收拾東西,然後又幫忙送到藥房。

忙完這些,已近巳時。

李禪秀用完飯,帶上藥箱,去往傷兵營。

營帳中正有人小聲議論昨天剛醒的那個人,他經過時聽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還有許多細節沒講。

據說陳將軍昨天把那個剛醒的人叫去主營帳後,問了整整兩個時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話都沒問出。

不是這人嘴硬,而是他確實什麼都不記得,倒是記得自己姓裴。

陳將軍叫人拿出兵冊核查,查出那一千個押送糧草的士兵裡,確有個叫裴二的人,年齡情況恰好能對上。

當初那一千名押送糧草的士兵裡,有將近百人是三個月前新招募入營,這個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剛入營不久,就被派去運送糧草,營中人跟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沒人認識裴二。

估計認識他的人,都在那已經死去的一千人裡。

至於家人——

“這就更慘了,他是北歸的流民,家人都在北邊死在胡人手裡。”

北歸流民,是對從北邊被胡人占領的地方南逃回來,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稱呼。

當今皇帝當年奪權登基,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將北地大片領土讓給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踐踏。許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統治,紛紛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時,親人慘遭殺害,逃回大周後,又會主動參軍,抵抗胡人。

想來這個裴二也是這種情況,他來的時候孤身一人,沒有家人朋友。剛到營中,除了和他一起參軍的那一百人,亦沒彆人認得他,不久後就倒在押送糧草的途中,令人歎息。

當時那一千人裡,有不少人屍體埋沒黃沙,並未被尋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現在想來,他其實並未死,而是唯一活著被抬回來的那個。

“所以已經確定他就是那個裴二了?”

“這還能有假?陳將軍親自讓人拿兵冊核驗過,且他被抬回來時,穿著咱們這邊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麵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跡,還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糧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還能是誰?”

說話的傷兵聲音雖刻意壓低,但營帳就這麼大,且他在的位置離那個角落不算遠,李禪秀可以確定,角落裡的那個人肯定能聽見。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離在世間外,對周遭的議論渾然不覺,仿佛他不是被討論的那個。他單手墊在頭下,另一隻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靜靜望著帳頂。

許是察覺到李禪秀的視線,他忽然偏頭看向這邊,眼睛漆黑烏沉,像點了墨,看不出情緒。

這張臉因此刻人醒著,似乎變得冷峻許多,也更俊逸。

旁邊傷兵正猜測,他在北地時可能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淪落至此。

“都是在邊塞風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們這般黑。”

李禪秀和角落裡那人都仿若未聽見,靜靜對視了這麼一瞬。

忽然,他從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見李禪秀時消散。

李禪秀被他發現自己在看對方,視線也不避讓,提著藥箱徑直走過去。

對方依舊沉默如金,隨著他走近,視線一點點上抬,很快又徑直落下,落在他的藥箱上。

李禪秀放下藥箱,從中取出裝藥膏的缽,溫聲開口:“我是來給你換藥的。”

對方沉默一會兒,忽然將手伸過來。

那隻手指骨分明,修長整潔,指腹和掌心都覆著厚繭,應該常握著什麼兵器,但並不是握刀的那隻手。

李禪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要自己上藥。

能不用自己動手,他自然願意,忙將缽遞過去。隻是缽被拿走時,手指碰到對方指腹,觸感有些粗糲。

兩人同時抬頭,視線相撞。

李禪秀很快鬆開手,不知為何,他下意識轉開視線。

片刻後,再轉回來,他發現對方竟不知何時背過身去,褪衣上藥。

應是顧及他是“女子”。

李禪秀:“……”

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再次側過身。

沒想到這人失憶了,還記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雖自小就扮女裝,但從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隻有父親。父親自不會真把他當女兒養,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時,他常意識不到男女大防這件事。不過都流放到了軍營,想防也是沒條件……

正想著,對方已經上好藥,將缽還了過來,微抬目光看他。

李禪秀收回神思,接過後放進藥箱,又拿出銀針,對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過來,令人心頭一悸。

“幫你紮幾針,看能不能恢複記憶。”李禪秀解釋。

對方便老實了,很快坐到床邊,烏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後,又身體微微前傾,方便他紮針。

像被馴化後,收斂了爪牙的狼。

李禪秀心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一陣安靜。李禪秀專心紮針,指腹輕撚銀針。

“疼嗎?”他另一手指尖按著對方額頭,固定著防止移動,語氣一貫輕柔。

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得到回答。

但空氣沉寂幾息,卻突然響起一道乾啞嗓音:“不。”

李禪秀驚訝,低頭發現真是對方聲音,不由無言——原來他不是啞巴。

裴二此刻閉著眼,額上抵著小女郎微涼的指尖,鼻間也儘是對方身上淺淡的藥香。這樣近的距離令他有些不適應,但……

倏然,那一抹淺淡氣息遠離。

他驀地睜開眼,黑眸中掠過一抹失落。

李禪秀不知何時已經拔下所有銀針,退回到正常距離,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好了,有想起什麼嗎?”

裴二沉默,搖了搖頭。

李禪秀隻是順便問問,沒指望真能治好。畢竟他沒治過失憶,方才施針不過是紮在一些能提神醒腦、防止頭痛的穴位。

不過見對方忽然又不言語,隻是搖頭,他有些奇怪問:“你怎麼不說話?”

對方抬頭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嚨位置,嗓音粗糲:“難聽。”

李禪秀瞬間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說話嘶啞。難怪剛才那個“不”字,聽起來很乾啞,應是他之前還是個血糊人時,身上刀上箭傷引發炎症,高熱不止導致。

不過,嗓子不舒服,為何不告訴他或胡郎中?這人莫非是木頭,不知道疼?

李禪秀搖頭,正好他因風寒沒好全,也經常嗓子不舒服,會隨身帶幾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兩片,放到對方寬闊粗糙的掌心,笑道:“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來,再給你多拿幾片。”

說完,他提起藥箱離開。

裴二望著他的背影,良久後,低頭看向掌心的兩片甘草片,目光輕閃。

醒來後,他腦中一片空茫,隻在被那位將軍問話時,隱約記起一個“裴”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這裡是哪,不知自己是誰,隻知道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方才那個小女郎。

聽那些傷兵說,是對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裡無人管,隻能靜靜等死時,是對方每日來給他換藥……

他忽然抬起頭,視線又追上那道身影。

李禪秀已經走到帳門口位置,正在看張河的情況。

張河這次醒著,見到他顯然很激動,一個勁兒感激,險些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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