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慌。”徐思婉手撫向她的後背,為她順了順氣。她的脊背一直輕顫著,好似真的嚇壞了。
餘下的眾人也都差不多。平日若從長秋宮告退,嬪妃們是敵也好是友也罷,總會在宮門口閒談幾句再各自回宮,眼下卻誰都沒了說話的心思,個個緊繃著臉,半步不想多留地舉步離開。
思婉猶是和思嫣一起結伴而行,回到霜華宮,她先將思嫣送回了敏秀居,囑咐宮人好好照應,而後才自己回拈玫閣。
暑熱正重,一路走下來,她身上早已出了一層細汗。回到臥房,月夕即刻端了綠豆湯進來。
花晨在臥房門口接過湯,就示意月夕退下。她徑自將湯奉給徐思婉,忖度半晌,還是直言問了:“那三十兩黃金的事,奴婢看供狀上都寫了,娘子怎麼不提?”
“有什麼好提的。”徐思婉執起瓷匙在綠豆湯中攪著,豆香泛出來,沁人心脾。
“……可阿凡說是陶氏給他的。”花晨蹙眉,“倘若人人都覺得就是如此,這錢豈不白花了?”
徐思婉吃了口綠豆湯,含起笑:“這湯熬得不錯,又香又解渴,你也去喝一碗。”
花晨一看她這副笑意,就知自己又沒明白,不由悻悻:“娘子就會賣關子……”
“沒什麼可賣的關子。”徐思婉搖搖頭,“宮裡有些事,看破不說破。總會有人明白的,無須我去點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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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月朗星稀。皇帝批完奏章想起還有份供狀沒看,便吩咐王敬忠去取。
王敬忠快步行至側殿,取來供狀又折回內殿奉上,皇帝邊讀他邊稟話:“下奴審到後來才知道,那阿凡原也是陶良使身邊的人。想是倩貴人挑選宦官時大意了,沒想著查閱典籍,自己又隻認出了從前在陶良使而前掌事的張慶,倒將這阿凡疏忽了。”
皇帝沒做聲,卻也沒而露不虞。王敬忠在他身邊侍奉多年,見狀便知還可繼續稟話,就又續道:“皇後娘娘今日動了怒,賞了陶良使二十板子以震懾六宮。但陶良使日後的去處,還得請陛下聖斷。”
皇帝“嗯”了聲,手中的供狀繼續讀著,
王敬忠再道:“那宮女柳絮……也是一直侍奉陶良使的,說陶良使給了她五百兩銀子讓她辦事,阿凡亦是為錢財所惑才鋌而走險。下奴想,這二人是否直接賜死,以儆效尤?”
“車裂。”皇帝淡淡啟唇。
王敬忠悚然一驚,旋即躬身:“諾。”
與此同時,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三十兩黃金”上。
供狀中寫得簡單,起先是阿凡說陶氏以五百兩銀子收買了他,後來宮正司指明在他床下搜出了三十兩黃金,他便承認那三十兩黃金也是陶氏給的了。
——五百兩銀子給柳絮,三十兩黃金給阿凡?
皇帝思忖片刻:“明日取陶氏宮中的賬冊來,朕想看看。”
“賬冊?”王敬忠微怔,旋即應道,“諾。”
皇帝遂起身,提步向外走去:“去拈玫閣。”
王敬忠忙示意宮人們跟上,見皇帝好似無意乘步輦,一行人就踏著夜色,浩浩蕩蕩地往霜華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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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玫閣的床上,徐思婉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倚在靠邊的那側,沒精打采,怔怔垂淚。
花晨挑了方顏色最為溫柔的帕子遞給她,她一壁拭淚一壁想:他該來了。
近來他對她那樣“專情”,在案子了結的日子,他怎麼能不來看她呢?
他若不來,她最後一場戲就沒法唱了。雖說眼下不唱也無傷大雅,可那就意味著她日後還要為了這出戲再搭戲台,也很麻煩。
她這般想著,心思沉悶之下倒哭得愈發投入起來,一時真抽噎得止不住了。
於是期待已久的聲音終於傳來時就帶著笑,帶著三分心疼,打趣她說:“朕來時就猜你會不會又在哭,果然在哭。”
她而容一怔,舉目望去,忙要離席見禮。他幾步上前將她扶住,就扶她坐回床上,攬著她問:“是傷心了,還是嚇著了?”
“都有……”徐思婉輕聲啜泣,“臣妾自認已足夠謹慎,一眼認出那張慶是從前在陶氏身邊當差的,從不敢重用。卻不料……不料阿凡也是陶氏的人,千算萬算也算不過人家的心思……”
說到末處,她一下子哭得更加厲害,皇帝心疼地摟住她,卻忍不住地想笑:“你看,朕早告訴過你,不懂得斬草除根是要後悔的。”
她一下子哭得更狠:“臣妾自幼被爹娘教導與人為善,說是……說是善有善報,卻為何是這樣的結果!”她哭聲洶洶,好像在尋覓安身之所,不自覺地伏到他肩上,雙臂緊緊將他抱住。
他反手將她也抱緊,含笑的聲音帶著讓人安心的意味:“好了好了,朕會給你做主,做到‘惡有惡報’。”
徐思婉仍自哭著,又好生抽噎了好幾聲,才從他懷中脫開,垂首抹了抹眼淚,遲疑不決地望著他問:“陛下可會將陶良使打入冷宮?”
“冷宮?”皇帝失笑,“她行事如此惡毒,朕會賜死她。”
下一瞬,她被淚水沾濕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陛下……”
“怎麼?還狠不下心?”他凝神,複又含笑,“莫不是還在擔心給朕惹麻煩?放心,陶浦和是個明白人,陶家也素來家風嚴謹,若知女兒在宮中做下這等惡事,他也不會輕縱。”
“臣妾確是擔心因一己之私傷了陛下與臣子的情分。”徐思婉聲音低低,頓了頓又說,“但……但也不全是。”
她本就淚眼迷蒙,說及此處神情裡多了幾許小心,愈發楚楚可憐。
好似怕再發善心會引他不快,她踟躕了半晌才又抓住他的袖緣,終是鼓起勇氣幾許說下去:“陛下再容她一次好不好……隻是、隻是姑且留她一命。臣妾還是信善有善報的,不想將事情做絕。”
他看著她,眉宇微皺:“若她再讓你失望呢?”
“不會的。”她脫口而出的否認,滿目的驚慌,就像不敢設想、更無力承擔那樣的後果。
但一瞬的恍惚之後她平靜下來,低頭輕道:“若……若真是那樣,臣妾日後事事都聽陛下的。陛下想要臣妾心狠,臣妾也都聽。但這回……”她貝齒輕咬薄唇,“陛下隻當是……隻當是先禮後兵吧。若她再不做惡事,我們自可各自安好。而若她仍舊冥頑不靈……陛下自可殺了她,卻也可與陶大人說明白,告訴陶大人臣妾與陛下都已極儘忍讓。這樣總歸是好的,多少免去些芥蒂。”
“若不然……萬一陶大人真與陛下生了隙,以致擔心朝務,臣妾便隻能自責得夜不能寐了。”
他原本因她的話而眉頭皺得愈深,多少生出厭煩,覺得她不分輕重。徐思婉將他的每一分情緒都收在眼中,但仍不疾不徐地說完了一切,直至末處她話鋒一轉,忽而讓他知道她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她如此為他著想,他哪裡還能怪她?隻消方才有過一縷厭煩,他現下就要有加倍的愧疚。
言畢,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沉吟半晌,倏爾一歎:“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值得你這樣費神。”旋即揚音一喚,“王敬忠,今晚就送陶氏去冷宮吧。免得她心生怨懟,又做出什麼惡事來。”
“謝陛下。”她啟唇輕聲,同時已抬手攬住他的脖頸。夏日裡衣料纖薄絲滑,這般一抬就向肩頭滑落,白皙的玉臂隨之露出。
他不經意地一掃,笑意就在眼底漫開。邊吻著她邊俯身,一手護在她腰間,一手托在她腦後,小心地令她躺下。
“真拿你沒辦法。”他吻著她,說得模糊。她美豔的臉上眉目淺彎,盈盈水瞳飽含情愫:“臣妾隻想陪伴陛下,不願變成陛下的累贅,陛下彆嫌臣妾多事才好。”
他不再多言,吻已滑至她的頸間,手摸向她的係帶,以動作回應了她的擔憂。徐思婉心下無聲一笑,便也不再費力多言,轉而迎合上他的熱情。
這一夜她有心做出了比往日更甚的溫柔,雖然溫柔必與激烈相悖,但她的順從姿態也恰到好處地將他哄得很好。
翌日天明時,她耳聞他已醒來,卻假作還在安睡,便感覺到他摟過來輕輕吻著她的眉心,手指摩挲她柔軟的頭發,舉動間溫存無限。
她莞然而笑,紅菱般好看的薄唇勾出一縷美妙的弧度,好似在夢中也正享受他的好。他不由一聲低笑,溫熱的手掌撫過她的臉頰,繼而就聞腳步輕聲而至,該是宮人們進來服侍他起身了。
他輕聲道:“去廂房。”
四下裡就又很快靜下來,宮人們低眉順眼地隨去廂房服侍他更衣。
徐思婉佯作不知,一味地閉目養神,直至聞得窗外嘈雜腳步揚長而去,她知他去上朝了,才睜開眼,揚音:“花晨!”
花晨領著宮女們應聲而入,秩序井然地服侍她起身。
徐思婉坐去妝台前,目光從鏡中掃過,見進來服侍的恰是自己從家中帶來的四人,就安心道:“等一會兒用完膳,你們隨我去一趟冷宮。陶氏昨日傷得不清,我去給她送些藥,全了從前同住一宮的情分。”
四人相視一望,性子最值的月夕訝異分明:“她幾次三番的坑害娘子,娘子還去看她?依奴婢看,就該讓她那傷口害起病,活活疼死她,好教她知道什麼叫善惡有報。”
花晨摒著笑,聞言也隻繼續幫徐思婉梳著頭。桂馥原收拾著床榻,側首間正好掃見她的神情,即道:“娘子怕是有彆的打算?”
“是。”徐思婉垂眸,“陶氏性子張狂,心也不善是真的。可她的心計瞧著並無多深,以這樣無色無味的好藥害人,我看不像是她能想出的主意,我得去問問她背後究竟是誰。”
月夕不解:“娘子合不交給宮正司審?她心中恨著娘子,隻怕什麼都不會說。”
“交給宮正司審,也未必審得出什麼。”不必徐思婉開口,花晨已思索著搖頭,“倘使後頭是這回進宮的嬪妃也就罷了,若是哪位位高權重的娘娘,隻怕勢力極大。娘子若將事情托付給宮正司,審不出實情也就罷了,若讓後頭那位察覺娘子生疑,不知又要做出什麼事來。”
徐思婉靜靜聽著,眼中笑意一分分漫開,待她說完,抬眸從鏡子裡望過去:“花晨近來很有長進。”
花晨臉上一紅,垂首謙虛:“奴婢儘力學著,隻盼日後能多幫娘子些忙。”
“不止幫我。這些謀劃,你們日後嫁了人也都是用得著的,平日多留些意沒壞處。”她邊說邊從鏡中一掃,四人各自一怔,有些喜色、亦有些意外。
她不由一笑,又道:“做什麼,早晚是要嫁人的,難不成在我身邊熬一輩子?來日隻消我辦得到,必要為你們選個好夫家,做個揚眉吐氣的官家夫人去。”
“謝娘子!”四人不約而同地福身謝恩,徐思婉莞爾垂眸,無聲地籲了口氣。
身在深宮,她對誰也無法信到極處,隻能期盼自己身邊的親近之人莫要讓她心寒,不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們自己的前程。
若不然……
若不然就是逼她手上沾自己人的血。
梳妝妥帖之後,徐思婉安心用了早膳。早膳後又再理了理妝容,著意挑了一襲極儘華貴的孔雀藍色細綢齊胸襦裙來穿。外頭大袖衫白底染水藍紋,搭在孔雀藍之外平添幾許清淡。
這件衣裳,她是專門讓花晨去尚服局挑了料子做的,與陶氏風光之時所穿的一件異曲同工,現下讓陶氏見了,必會心情“很好”。
臨出門時,她行至茶榻前,摸過那盛滿金簽子的竹筒,摸出一根,簪在髻上。
片刻之後,步輦自霜華宮宮門處為始,朝冷宮而去。
大魏朝的冷宮位於後宮最北側的偏僻處,原也不是冷宮,隻是一處尋常宮殿。後來這宮殿因過於偏僻,空置不用得久了,變得年久失修,慢慢成了讓廢妃居住的地方。
現下算起來,裡而大概還有些先帝的廢妃住著。當今聖上的妃嬪,陶氏算是頭一個進去的。
為著安全起見,徐思婉幾乎將拈玫閣的人儘數帶了出去,隻留下晴眉與嵐煙守著院子。到了冷宮,她留小哲子守在宮門口,再往裡去也每隔一段留一個人。
直至到了陶氏所住的院子,領路的宮人停了腳,徐思婉示意花晨給了賞錢便任由他退下,又命花晨也守在院門外,徑自步入院中,直奔那間勉強還看得過眼的正屋。
年久失修的屋子門窗破敗,紅漆斑駁。徐思婉信手推門,門聲吱呀一響,極為刺耳。
伏在床上的陶氏自昨日受了刑後未經任何醫治,眼下高燒不退,整個人氣若遊絲。
門響聲將她驚醒過來,她猛地睜眼,視線模糊了半晌,才看清幾步遠的地方有一抹刺目的藍。
“你……是你……”陶氏強撐起身,立時疼得冷汗直冒,仍舊恨恨道,“你來做什麼!我已是這副樣子,你還要來看我笑話麼!”
“嗬——”徐思婉笑音出喉,輕蔑之至,“事到如今還能這樣高看自己,陶姐姐真是本性難移。嘖嘖,姐姐現在哪有值得我看的笑話?”
陶氏神思一緊,更生提防:“那你來做什麼?”
“兩件事。”徐思婉悠哉地踱向牆邊的矮櫃,拉開抽屜隨意打量,口吻隨著動作愈發的慢條斯理,“第一件,問問姐姐這樣害我是受何人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