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她的處境實是“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將她平日裡見不著的美味佳肴擺到她麵前,一半是為她滿足口腹之欲,另一半更會讓她恍惚間想起從前風光的時候,自會情不自禁地注意起儀態,回到從前美好的模樣。
徐思婉看著她的樣子,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倘若拋開那些爾虞我詐不談,錦寶林原也是溫柔清雅的,現下卻成了這樣歇斯底裡的樣子。
錦寶林又在某一瞬裡忽而回神,好似一下子想起來徐思婉還在麵前,她抬起眼睛,怔忪地望著她:“婉儀娘子,琤兒他……”
“皇子安穩是多大的事情,這才過了幾天?寶林未免也太心急了。”徐思婉含笑緩言。
錦寶林蒼白的薄唇緊緊一抿,心中好似藏著什麼矛盾,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低下頭又吃起菜來。
徐思婉自知她在掙紮什麼,也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可依錦寶林目下的情形,若是操之過急,隻會讓她又覺被人利用,繼而心生抵觸。徐思婉便隻得徐徐圖之,見她不說,她就一個字也不去問,直顯得好像這樣一趟趟過來當真隻是為了錦寶林好,上次問及玉妃不過隨口一提。
她就這樣頗有耐心地安然陪錦寶林用完了膳。待她吃好了,徐思婉才喚了花晨進來,吩咐她將剩菜撤下去,按規矩賞給底下的宮人。
接著她就走向屋中的那方圓案,圓案上摞著幾匹絹綢,旁邊還有幾縷縫在一起的布條,是方便拿起來看的樣料。
徐思婉將樣料拿給錦寶林,很有興致地與她做打算,商量哪一匹裁個上襦合適、再搭哪一批做的裙子,縫什麼樣的花樣、配什麼樣的首飾,和顏悅色的神色就像錦寶林的閨中密友。
如此一直到了晌午,徐思婉才告辭離開。錦寶林經了這半日,情緒好轉了許多,笑吟吟地將徐思婉送到房門口,又隨口喚了個候在院子裡的宮人去送她。
徐思婉將她勸回房裡去歇著,就領著宮人們走了。走出院門尚無多遠,身後忽而響起顫栗的一喚:“婉儀娘子……”
她駐足回頭,見是寧兒追了出來。見她回身,寧兒驀然跪地,惶惶地抓住了她的裙角:“婉儀娘子……您帶奴婢走吧!奴婢自知出身卑賤,什麼臟活累活都會乾,娘子如何使喚奴婢都好,隻求娘子救奴婢一條命!”
徐思婉遙遙睇了眼錦寶林的院門,轉而目光下移,落在寧兒瑟縮不止的脊背上,心生滿意:是個有膽識的姑娘。
轉而蘊起笑,她俯身扶寧兒起來,自己半蹲下去,姿態就親近起來,充滿憐憫:“好姑娘,我也想救你呀。可是你瞧,我的位份也沒有多高,她不點頭,我總不能強將她身邊的人帶走。”
寧兒的淚水漣漣而下,她隱忍地不敢哭出聲,隻抬手拉起衣袖,將觸目驚心的傷痕顯露出來:“奴婢實在受不住了……”
徐思婉定睛之間,實實在在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寧兒手臂上的傷比三天前多了許多,有些猶隻是些淤青,有些卻一道道的鮮血淋漓,像是鞭痕。
怪不得她會這樣不管不顧地衝出來賭這一把。
徐思婉沉息,攥了攥她的手:“我教你兩句話,你要記住。”
寧兒抬頭,掛著滿臉的淚痕,茫然地看她。
她語重心長:“一句是……‘天無絕人之路’,另一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知道你過得苦,可你忍上一忍,也給我些時間。若我能尋到機會救你出來,一定救你。”
寧兒抽噎著,問得輕而弱:“真的?”
“真的。”徐思婉抿起笑意,“你得活著,活著才能熬到日後的好日子,死了就什麼都沒了。知道麼?”
寧兒緊咬下唇,點一點頭。
徐思婉又道:“這幾句話你也可以告訴旁的宮人,讓他們都撐住。誰都不該在人間地獄裡活著,隻消尋到由頭,我必竭儘全力為你們都尋個好去處——隻是你們也要知道,錦寶林現下容易氣不順,這些話你們萬不能讓她聽了去。若不然她心下生疑亦或氣得急了,隻怕打死人也是難免的,你們要知道多順著她一些,小心地護好自己的命。”
寧兒用力點頭,徐思婉苦笑一聲,摸了摸她因叩首求饒而變得有些青紫的額頭:“我專門讓花晨備了散碎銀兩給你們,就是怕你們過不下去。等得閒的時候,記得拿著錢去太醫院,討些創傷藥來用上,記得了?”
“奴婢記住了。謝娘子……”寧兒答得十分老實,心下也知若不能走,就不好在這裡與徐思婉多說話,便屈膝福了福,“恭送娘子。”
“嗯,你好好的。”她又這般勸了一句,便站起身,轉身離開。
寧兒這樣的處境,極易讓宮人們心生悲涼。是以這一路走得格外沉默,回到拈玫閣,花晨與唐榆隨徐思婉進了屋,交換了幾番視線後,花晨上前輕問:“娘子當真會幫寧兒麼?”
“會。”徐思婉答得冷靜。
唐榆卻還是再度問道:“真的麼?”
徐思婉抬眸,與他四目相對,他眼中隱有憤意,倒不似衝著她的,卻也顯得目光灼灼:“娘子方才那番話,聽來隻像是在拉攏他們……拉攏錦寶林身邊的每一個人。若娘子真的想幫寧兒,以娘子今時今日的盛寵,不過一句話的事。”
徐思婉心生笑意,她喜歡唐榆這樣的坦蕩。
敢拿出這樣的坦蕩,才說明他對她真的沒了芥蒂。
她淡淡地歎了聲:“你這麼看我麼?如此沒有人性,連這樣一個無辜的小姑娘都要利用?”
唐榆沉了沉,口吻終是和軟下來:“身在宮中,娘子便是利用也沒什麼,可我想聽一句實話。若娘子並無心幫她,我想為她尋個出路。”
“這就是實話。我會救她,但我不能直接帶她回來。”她邊說邊自茶榻上起身,一步步走向唐榆,每一步都腳步定定,帶著一股莫名的氣勢向他逼近,“你當我是有心利用她,那你可知錦寶林有多恨我?你可知,你們都不在的時候,錦寶林對我說了什麼?”
唐榆一怔,眼眸驟然抬起,落在她麵上:“她說什麼了?”
徐思婉屏息,銀牙緊緊咬著,美眸低下去,似乎隱忍地咽下了許多苦衷,任由他去設想。
“……罷了。”她搖搖頭,“我會救她,你心裡有數便是。不要私下為她安排了,免得節外生枝。”
這話更似藏著深意,唐榆目露惑色,她卻終沒有說,決絕地回過身,漠然坐回茶榻上。
唐榆遲疑再三,終是沒有逼問。然而自這日起,徐思婉一連兩夜噩夢纏身,總在半夜裡驚醒。
花晨為此心生擔憂,徐思婉說起此事卻隻笑歎還好自己前日剛來了月事,這兩日不得侍寢,否則被皇帝問起,事情更是難辦。
第三天,恰逢唐榆值夜。
徐思婉在半夜尖叫著醒來,幾是瞬間就聞房門推開,唐榆掌著燈疾步而入:“娘子?”
他來得太急,手中解到一半的九連環都不及放下,直至將燭台放至床頭小幾上時才回神,就將九連環也一同擱下。。
接著他揭開床幔,不及定睛,徐思婉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美目中滿是驚恐:“唐榆……唐榆你幫幫我!”
“娘子?!”唐榆目光微凝,無聲地緩了一息。
他就是宦官,不必深究什麼男女大防,但有些事也終是不該做的。但看著她麵上的驚懼,他沉了沉,便在床邊坐下,抬手扶住她的肩頭。
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指尖觸在她肩上時在微微打顫,卻隻作未覺,不管不顧地一頭紮向他的胸口,瞬間泣不成聲。
她哭得那樣難過,又反複重複著同樣的話,就像真的陷在了很深的恐懼裡。
唐榆怔忪了良久,僵硬地一寸寸彎曲手臂,將她擁住。
好半晌裡,她隻是在哭,哭得止不住,哭得他的衣襟都被她的淚水浸透,床帳裡彌漫開淚水特有的鹹味。
“我害怕……”哭了不知多久,她終於抽噎著說了一句話。輕的像是呢喃自語,呢喃出了無可遏製的懼意。
他從未見過她這樣脆弱的樣子,一時無措,勸解得無比笨拙:“娘子彆怕,出什麼事了,說與我聽聽?”
她便好似被這話擊中,一下子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猛抬起頭,手再度抓在他的衣襟上,美眸顫栗著,薄唇翕動不止:“你幫我殺個人好不好……我、我不能讓她先動手!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