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她心裡還是恨徐思婉的,恨徐思婉那樣聰明、那樣會將計就計,害她落入了如此境地;更恨徐思婉贏了還不夠,還要這樣來扮好人、來耀武揚威,逼得她這手下敗將不得不日日笑臉相迎。
她也更恨玉妃,恨玉妃的手段與權勢,更恨玉妃兔死狗烹。
可這一切,終究敵不過她對孩子的念想。她太想見孩子一麵了,其餘的便都可以放上一放。
除卻念想,那孩子也是她的一切指望。若明日她真能引出皇帝的幾分惻隱之心、能見上孩子一麵,事情或許就有了轉機,孩子便還有機會回到她的身邊。
畢竟,一切不過取決與皇帝一念。
她忍不住地設想起自己撫育皇子後的日子。所謂母憑子貴,若這孩子能回到她跟前,她大概至少能得個嬪位,甚至貴嬪、婕妤。
等孩子再長大一些,昭儀、妃位也未見得就不可能。到了那時候,什麼玉妃,什麼倩婉儀,她都不必再忌憚了。
錦寶林被這些念頭攪得輾轉反側,時而歡喜時而憂,不覺間一夜過去,她才發覺自己一點都沒睡。
若放在平日,她閒來無事自可好好補覺,今日卻沒有那個心,見天色漸亮就起了床,喚宮人們進來侍奉她梳洗。
寧兒在她麵前一貫拘謹,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為她梳妝時小心翼翼。但很快,寧兒就發覺她今日好似有所不同,思索著與她說起了要梳什麼樣的妝,脾氣也耐心起來,若是畫得不對,她也會好言好語地與她說如何調整。
待得梳妝妥當,錦寶林又道:“我有一件蠶絲所製的天藍色廣袖對襟上襦,搭的是白底藍花紋的齊胸裙,你去給我尋出來。”
有這樣一件?
寧兒仔細回想一番,不記得有,卻也不敢多問,就去衣櫃裡找。
錦寶林卻道:“是夏裝,應不在櫃子裡了,你去庫中找找。”
寧兒不由回頭看她,雖是害怕,還是勸了一句:“娘子,天還冷呢,此時穿夏裝未免太早。”
錦寶林略作沉吟,簡短解釋:“那是我初見陛下時穿的衣裳。”
那又怎樣……
寧兒心底小聲,雖疑雲漸深卻不敢再問,依言去了後院的庫房,找了半晌,可算將那身衣裙尋了出來。
夏日的衣裙已有大半載未穿,需重新熨燙、熏香,是以錦寶林直至日上三竿才收拾妥當,前腳剛在茶榻上坐穩,徐思婉後腳就進了殿,睃她一眼就先讚道:“寶林今日甚美。”
屋外,花晨月夕一如既往地招呼了宮人們走。但這回由唐榆留在了前院,緊挨著房門,靜等吩咐。
“娘子謬讚了。”錦寶林垂首福身,待徐思婉坐定,信就從袖中抽出來,小心地奉給她,“臣妾才學不好,娘子先幫臣妾看看吧……萬一打動不了陛下,可就功虧一簣了。”
“好說。”徐思婉朱唇微抿,大大方方地將信拆開。
剛讀了兩行,她卻蹙起眉:“這信寫的……”
錦寶林神情一緊:“果然不行?”
徐思婉喟歎搖頭:“情感浮於表麵,既不見對錯事的愧悔,也難覓幾許對陛下的深情,這要如何打動聖心?”
她邊說邊將信放在榻桌上,語重心長道:“我知道,從前的事情玉妃才是幕後主使,如今你落入如此境地,她卻依舊風光,你自然心裡不平。可你需得明白,這些事陛下是不知道的,你為保全娘家也不能讓他知道,那在他心中這就是你的錯,你也隻得認下這是你的錯。”
“既是如此,你認錯就需坦誠,總要將愧疚書到極致,才能平息他的怒火。再有這對他的思念……現下不是你抹不開麵子的時候,必要寫得肝腸寸斷才好。”
她的話直令錦寶林心生焦灼。
她們將這日子定在這日,是因這日恰是皇次子元琤滿兩個月的時日,皇帝念及幼子,才容易心中鬆動,若過了今天,事情總會多幾分困難。
可眼下正日子已然到了,她已沒有時間再好生打磨措辭,情急之下更連腦子都是亂的,即便明白徐思婉的意思也難靜心去寫。
徐思婉將她的焦急儘收眼底,不慌不忙地任由她急了會兒,才慢吞吞道:“不然這樣,我來說,你來寫。我好歹與陛下情誼深些,又是險些受害的那一個,措辭起來或許反比寶林在行。”
錦寶林雙頰一紅,低了低頭:“那就……就有勞婉儀了。”
“唐榆。”徐思婉揚音一喚,唐榆就進了屋。徐思婉吩咐他研墨,他行至書案邊,不過多時就已磨好。
錦寶林坐去書案前,落座提筆,手都緊張得輕輕在顫。徐思婉思忖半晌,語句一字字道出,先是愧悔之言、又是思念之語,果然比錦寶林先前所書的深沉許多。
然而信至一半,錦寶林卻抬頭,麵上帶著些不自信,遲疑道:“婉儀娘子,這些言辭擺在一起,是不是太……”
徐思婉隻作不解:“怎麼了?”
錦寶林搖頭:“也沒什麼……隻是讀來似乎過於哀戚,直像遺書。”
“若真能像遺書,便就真能打動人了。”徐思婉失笑,“人都會憐憫弱者。世間淒慘萬般,也的確總是將死之人更易引人憐惜。若寶林的信讀來讓陛下覺得心如刀割、不自禁地擔憂寶林會熬不住這淒苦,何愁他不會來看寶林?”
“還是婉儀娘子通透。”錦寶林穩住心神,繼續落筆。
不過多時,一封長信寫罷。徐思婉接過讀了一遍,就將信裝進信封,由錦寶林親自在信封上書下“陛下親啟”四個字,再鄭重其事地封了蠟。
“有勞娘子了。”錦寶林將信雙手奉給她,徐思婉銜笑接過,就往外走。
錦寶林有意相送,可她卻走得快了些。錦寶林剛至堂屋門口,她已行至院中將信放在院中石案上,又拿起案上的一隻瓷盞,將信壓住。
錦寶林見狀一愣:“娘子為何……”
不及問出,一隻大手驟然從身後襲來,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向房中拖去。
“唔……唔……”錦寶林雙目圓睜,死死掙紮,卻哪裡掙得過身強力壯的宦官,雙腳亂踢間已被拖回內室,被狠狠摔在地上。
她一陣目眩,稍稍回神即要向外跑,卻被一條白綾死死勒住喉嚨,一分一分,勒得更緊。
她很快就喘不上氣了,四肢百骸都發了麻,力氣便也漸漸消散,縱使再想活,手也還是緩緩從那白綾上垂下來。
徐思婉平靜地站在院中,淡然回眸,靜聽房中那本就微不可尋的掙紮聲漸漸轉小,朱唇勾起一弧妖豔的笑。
她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發髻上的一支金簪,信步而出,不多時就到了紫宸殿。皇帝剛下朝回來,正也清閒,她就直接入了寢殿去,擺了一副不大好看的麵孔。
“怎麼了?”他拉住她的手,問得溫柔。
她麵上懨懨的,咬了咬唇:“臣妾有個不情之請,恐要惹陛下生氣。”
他好笑:“你何時惹過朕生氣了?偶有一次朕倒覺得也好,先說來聽聽。”
“臣妾、臣妾適才去探望錦寶林,說起今日是皇次子滿兩個月的日子,求臣妾請陛下去看看她……”她將下唇咬得更緊了下,神情愈發苦澀,“臣妾一時心軟就、就自作主張地答應了。”
說罷,她從他懷裡掙出,嬌柔無限地跪到他的腳邊:“這事是臣妾不好,陛下若是生氣,便衝臣妾來吧。”
他一聲歎息:“怎麼就心思這麼好?她可是害過你的。”
徐思婉緩緩抬頭,淚盈於睫:“得饒人處且饒人,見她處境如此,臣妾恨不起來了。”
相處越久她越知道,他受不住她的眼淚,更受不住她流著眼淚發善心。他是在外麵殺伐果決的男人,這樣與他截然相反的純善便反倒能打動他,讓他無力拒絕。
——大約是因在這樣的時候應了她的這些小事,就能讓他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也是善的。
她便愈發地會利用這樣的情緒去抓機會,見他神情稍有鬆動,她即續言道:“臣妾也不後悔應了她這事,陛下就……就去看看吧!隻去看她這一眼,隻當是顧及皇次子的麵子。皇次子雖養在肅太妃膝下,卻尚未定下養母,闔宮上下眼中他都仍隻有錦寶林這一個母親。陛下如此冷待錦寶林,隻怕皇次子也要被宮人怠慢……”
她說得苦口婆心,多麼不計前嫌,多麼溫柔敦厚,就像一尊活菩薩,隻要眾生過得好,她就無所謂自己受過什麼苦了。
“罷了。”他無可奈何,伸手攙她起來,“不為皇次子,隻當是為了你,朕去看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