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安靜聽著,細品措辭就知太後大約也沒有強請她去的意思,倒是宮人們見太後擔憂至此,不敢不來請他。
是以纏了他大半夜的她在此刻適時地做出了善解人意,就著他遞來的湯匙又抿了口烏雞湯,就道:“陛下去看看吧……臣妾還年輕,縱使一時難過……養養總會好的。太後娘娘上了年紀,又還病著,經不起這樣的波折,還請陛下親口去告訴她臣妾並無大礙,過幾日就可去向她問安。”
他看著她的溫柔滿目不忍,終是輕喟:“朕去去就回。”
語畢喚來花晨,不免一番叮囑。但宮人原也是知曉該如何照料她了,萬般叮囑也敵不過最後那句“如若倩嬪有事,及時來尋朕”來得重要。
不多時院中響起宮人們的恭送聲,徐思婉籲了口氣,靠在軟枕上靜神。
房中安靜了會兒,忽聞門聲輕響,徐思婉定睛見是唐榆進來,羽睫顫了顫。
房裡沒有旁人,他坐到床邊,默然半晌,問她:“沒事吧?”
她睇了他一眼,看出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頭處,搖搖頭:“無事,隻是抓傷,也不太深,太醫說用幾日藥就好了。”
“哦。”他頷了頷首。
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下次再有這種事,我們換個法子。”
徐思婉微怔:“換什麼法子?”
“你先摸清是誰要動手,我去幫你了結她。”他道。
“這叫什麼法子?”她失笑出聲,“我心中都有數,不過施一場苦肉計而已,如何能拿你的命去換?我身邊有幾個你能這樣幫我?”
“我不是說事事都要如此。”他笑不出,沉沉地凝視著她,“隻是像這次……太險了,若那狗真咬了你呢?若那是條瘋狗呢?你想做什麼都好,但不能這樣拿自己當誘餌,若你真出了什麼閃失,我……”
有些話頃刻就要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刻被他忍住,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狠狠彆開視線:“……我沒法向伯父伯母交待。”
房中再次安靜下來,有那麼幾息,他們誰也沒有出聲。而後徐思婉蜷一蜷腿,一寸寸地向他挪近。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仍沒再看她,目光低低地壓在地上。
她抿起笑,柔荑搭上他的肩頭,拿捏住了一個既足夠親近又並不過分的姿態,問他:“那若你平白為我死了,我就能向爹娘交待了麼?”
他終是抬眸,眼中含著煩亂:“思婉,你的命……”
“我的命,也並不你的命重呀。”她明眸輕眨,“我承認,這回我失算了,我沒料到她們會用這樣的辦法;看到那狗向我撲來的時候我怕得很;我也承認,這回稱得上一句‘險象環生’——隻消那狗咬到我,都不必咬死,隻需毀了我這張臉,我在後宮之中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但我要實實在在地告訴你,若有下次,我還是隻能這麼辦,不可能為了保自己周全就讓你拚上命去為我了結後患。因為,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她說著頓聲,與他四目相對,見他露出惑色,她薄唇微抿,眼中含起難以遮掩的哀傷,“我不怕死、更不怕廢位、失寵,我隻怕要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宮裡活著。唐榆,這深宮的日子太難熬,若隻留我一個,我是一天也熬不住的,我需要你陪我走下去。有你陪著我,我才不害怕。”
她的聲音軟而輕,帶著養傷時特有的虛弱,讓他恍惚間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她脆弱不堪的樣子。
他是無力應承她的這份脆弱的,隻消多看一眼,心裡就多一眼的疼。
她於是聽到一瞬的呼吸急促,但他很快平複下來,卻生硬說:“我會陪著你。但關乎生死的事,我不能應你。”
說完他不待她反應便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舉步走向門外:“小廚房在做你愛吃的點心,我去看看。”
話音落處他已挑簾而出,前院的一池清泉與曲折回廊映入眼簾,他望著池水,長緩一息。
他過了許久敢再度回過頭,望向她的房門。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在心頭攪動,攪得他五臟六腑都不舒服。
她說她的命並不比他重,他原該高興,因為除了她之外,宮中應該再沒有人會這樣想了。
可他多想告訴她,他在聽聞前日的險數時,心裡生出了怎樣的恐懼。
花晨與他詳細說過那條狗撲過去的經過,整整兩夜裡,他隻消閉上眼睛就會想到她被咬傷的畫而。那些畫而一旦成真,事情就會像她適才所言一般——她不需要被咬死,隻需毀了這張臉,她在後宮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而若到了那一步,他便是傾儘所有,隻怕也再幫不到她半分。
所以他寧可去死,也不想她再去涉這樣的險。自從挨了那一刀之後,他對世間萬事就都已沒有多少恐懼了,挨打受罰都不過是忍一忍,死也不過閉上眼睛就不再睜開。
可他卻不敢想象她出事,他情願萬般驚險都由他來承受。
房中,徐思婉怔忪良久,終是長舒著氣闔上眼睛,靠向身後的軟枕。
事態未明、敵手未除,萬般聖寵都是虛的。唐榆如今的態度,該算是她這些日子裡遇到的唯一一件好事。
他這個人太過複雜,就像一隻曾經驍勇善戰卻因受傷而落入低穀多年獵犬,提防、戾氣、清高、自卑在他心中交織成一團。
他對人本無多少信任,若非徐家這些年來一直在幫他,他對她大約也不會上什麼心。可他也仍留有最純樸的一份善意,所以在遇到寧兒這樣對旁人毫無害處又孤苦無依的小宮女的時候,他會很想幫上一把。
這樣一個人,想收為己用太難了。他看似早已事事為她考慮,可若真說全然的信任與依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是,“方才”。
徐思婉甚至覺得他的心思遠比皇帝更難征服,時至今日,她已數不清自己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力氣。她在他無措時給過他關心,也在適時的時候做出過脆弱的樣子,激得他想護住她。
甚至,她逼得他手上染了人命,因為她要他覺得他為她辦過大事,是被她賦予十二分信賴的人。
而如今,他終於將她的一切安危視作了自己的安危、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更重了。
不同於那一夜他說要尋刀去殺陶氏,那時的他多半出於頭腦一熱,而今日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了他的深思熟慮。
她知道,這並非主仆間的忠心,他心裡摻雜了很多的東西。
那是她親手喂進去的蜜,一口接一口的,讓他著了迷。她也借機一分分順好了他的毛,將他的心都攥在了手裡。
日後他就是她手裡最好用的劍了。
他既已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都重,那份殘存的善心隻會變得更無足輕重。
她需要的時候,就是他出鞘的時候。
可是她卻並不太高興,反倒懨懨地提不起勁兒來。進宮以來,她鮮少有這種感覺,因為她曾期待了那麼多年,入了宮門就像一條鑽進羊群的毒蛇,興奮得隻顧四處挑選獵物,嗅到的血腥氣更讓她喜悅不已。
但現在,她忽而沒精打采。
皇帝趕在晌午之前回到了漪蘭閣。因朝政繁忙,他索性將奏章也搬了過來,摞在榻桌上看。
徐思婉時而倚在他肩頭假寐,時而睜開眼睛怔神。他忙裡偷閒地抽出神來摟一摟她,問她在想什麼,她便輕輕說:“臣妾在想,那孩子若有福降生,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淘不淘氣,長得更像陛下還是臣妾。”
話未說完,就覺他環在她肩頭的手緊了一緊。
她不必看他也感受得到他的心疼。
他當然心疼,他眼睜睜地看到了那一灘血,看到了他的孩子化成了一灘血,染紅了她的手、浸透了她的寢衣。
於是他的薄唇吻住她的額頭,輕聲哄她:“等你養好身子,朕就封你為貴嬪,好不好?朕會好好為你辦一場冊禮,還有霜華宮……朕現在就下旨命工部大修正殿。”
她咬一咬唇:“臣妾不在意這些。”
他長聲喟歎:“朕知道你不在意,朕也無意拿這些吊著你的胃口。可是阿婉,朕現在很擔心你的身子,隻想讓你開心些,好好養著。或者……或者你告訴朕,你想要什麼?朕都應你。”
她不作聲,身子一分分下移,直至伏到他的膝頭。又靜了半晌,她哭聲驀然出喉,壓抑得讓人心悸:“臣妾想要孩子。陛下……臣妾想要孩子!”
他急忙將她摟住,俯首一壁輕輕吻著,一壁柔聲勸著:“會有的,你會有孩子的。但若想要孩子,你更需好好養身,答應朕好不好?為著自己和將來的孩子,將難過都放一放,好好吃,好好睡。”
她用力點頭,卻阻不住淚珠繼續彌漫,一點點浸濕的衣擺。
她已太知道如何讓他心疼,這樣的時候自然要抓住機會。他對她多心疼一刻,心中對幕後主使的恨就要多上兩分。而若誰在此中沾染嫌隙,就是一時不能問罪,也必要承擔他的懷疑。
到了合適的時候,這份懷疑總會轉為怒火的,她要眼看著玉妃葬身在怒火裡。
翌日天明,他猶是先喂她服過藥才走。
天子避暑時朝中重臣雖都隨行,但畢竟也有許多人是跟不來的,就免了日常的早朝,隻在清涼殿議事。
近來又並無太多讓人頭疼的大事,她因而清楚他離開得不會太久,就在用膳後坐到了妝台前,取出先前著路遙煉製的那盒藥膏,又取出洗淨的青瓷小盒,用指甲蓋大的小銅勺一點點將藥膏刮出,撥進青瓷小盒裡。
藥膏質軟,但經這樣撥出,還是變得凹凸不平。徐思婉將它放在案上磕了一磕,再懸到燭台上去,藥膏受熱融化,很快融合成平坦的一灘,再經約莫一刻冷卻下來,就像一盒新的藥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