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四日裡,徐思婉沒有去見太後與皇後,亦沒有催問祈祥殿的事查得如何了,隻是一味地悶在漪蘭閣中,顯得鬱鬱寡歡。
而在這四日間,皇帝一步也沒有再踏入漪蘭閣。除此之外,他倒是也沒再去後宮的其他地方,但無形之中還是透出了一股心虛,徐思婉隻消想一想,就覺得好笑。
四日後,風聲一點點在京中傳開,說書先生們巧舌如簧,以祈祥殿的變故為始,繪聲繪色地揭出皇家醜事。
更有甚者,連皇帝與玉妃癡纏的過程都編了出來。尤其是在平康坊那樣下九流的地方,穿插於青樓間的說書鋪子編起這樣的事情信手拈來,字字句句活色生香,徐思婉問過唐榆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唐榆一下子就紅了臉,咳嗽著不許她問。
而後,自是聖顏大怒,京中的官兵們就動了起來,一夜之間抓了數人。可審問起來,人人都說是聽宮裡的太監講的,這聽來就隻是宮人們出去嚼了舌根,連追查也不好追查。
甚至就連徐思婉都不大確信,除卻她刻意安排出去的唐榆外,是不是還有旁的宦官也出去說了些是非,隻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再往後,京中的讀書人也跟著鬨了起來。讀書人總是喜歡用這樣事由彰顯自己的正直的,一時各色文章在京中橫飛。
皇帝能抓那些不入流的說書先生,卻不能隨意動這些被視為來日棟梁的讀書人,這股風就瞬間從街頭坊間刮到了廟堂之上,隻過了短短兩日,就連朝中重臣也忍不住上疏過問了此事。
這般一直到了七月初,徐思婉在一個陽光正好的日子聽聞太後急召了皇帝前去,梳妝妥當後便也出了漪蘭閣的門,慢悠悠地去往鳳凰殿。
她行至殿門口,外殿門外的宦官伸手阻了她,她識趣地駐足不前,卻仍能聽見寢殿之中傳來的斥罵聲:“你自己行事不端,偏在你父皇的喪期做出那樣大不敬的事,如今倒要讓朝臣閉嘴!哀家告訴你,隻消哀家還活著,這事就不行!他們幾個都是朝中老臣,你若敢為此事動他們一個手指頭,日後便不要喚哀家做母後了!”
徐思婉側耳靜聽,不難聽出他大抵是因朝臣的上疏生了惱,想以雷霆手段逼迫他們閉嘴。這與他往日算得上賢明的治國之道大相徑庭,卻更像他兒時印象裡的那個他,虛偽暴戾,且睚眥必報。
她一時不由玩味地想:他裝了這麼久的賢君,大概也累了吧。就讓她慢慢將他這張皮撕下來,讓他慢慢變成他真實的樣子。
到時候,他會謝她吧。
他應是會的。
她靜靜地等著,自這一席話後,倒沒再聽到什麼高聲嗬斥。過不多時,寢殿的殿門開了,皇帝自寢殿中走出,麵色鐵青,臨近外殿殿門時冷不防地看到她,麵上有一閃而過的尷尬。
她不理他,垂眸草草一福,就冷著臉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阿婉!”他伸手拉她,被她用力掙開,他不甘地再伸手,她猛地轉頭:“那孩子是玉妃娘娘的,法會上的事便是……便是陛下默許的,對嗎!”
話至一半,她已然淚水翻湧。然一句句的質問雖狠,卻並無半分對昔年之事的鄙夷,字字都隻想為自己的孩子討公道。
他望著她的淚,眸色沉沉,卻終是沒說出否認的話。徐思婉黛眉緊蹙起,薄唇翕動間,痛苦與失望翻湧而出。
又與他對視兩息,她驀然回身,直直地步入寢殿去,朝太後一拜,啟唇便道:“太後娘娘,臣妾已聽聞外界議論。孩子的事不打緊了,臣妾願證明祈祥殿的萬般傳言皆是子虛烏有,陛下與玉妃娘娘亦不曾有過失禮之事!”
她淚盈於睫,眼眶儘是通紅的,但眼淚並不再落下,隻在眼眶裡盈盈地打轉。這副樣子就好像在拚力地強忍委屈,卻根本忍不住。再加上她一字一句都在顧全大局,太後深深一喟,示意宮人扶她。
身邊的嬤嬤直接將她扶到了太後跟前,她低頭拭淚,太後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以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扭轉,哀家自會料理清楚,你不要操心了。”
她聞言眼淚一下湧得更厲害了,就像是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被自家長輩一哄,總會忍不住地哭起來。
她於是複又跪下去,仰著臉,手搭在太後膝頭:“太後娘娘,喪期之事,臣妾倒覺得沒什麼可指摘的,陛下與玉妃娘娘感情甚篤,不免有、不免有情難自禁的時候。臣妾隻是不明白……陛下素來勤勉也謹慎,怎會在這事上如此大意!祈祥殿、祈祥殿的人那麼多,哪有不透風的牆……”
她越說哭得越狠,花晨遞來帕子,她邊擦著邊又哭道:“臣妾心疼孩子,卻也不得不惱陛下的糊塗。怎的就連、怎的就連自己的名聲也不要了呢……”
她這般說著,知道他必定在聽。他聽下去,自會想到那些念頭是從何而起的,心下就有了逃避錯誤的理由,也大可將這錯處推給旁人。
太後的目光亦往殿門處掃了一眼,雖隔著屏風看不見他的身影,卻也知他就在殿外。
她心下掂量了一番輕重,睇著徐思婉,意有所指道:“哀家知你心疼陛下。可哀家也要說你一句——這樣大的事,你早先竟沒同陛下提過麼?陛下但凡早些知道,也不會鬨得這樣大。哀家原當你是陛下跟前的知心人,這事你可實在是不應當的。”
徐思婉一聽,就知他對她也生了惱。
他果然很會講錯處推給彆人。
她望著太後,眼中生出感激,哭聲中的委屈也更重了幾許:“陛下近來政務繁忙,又為臣妾的孩子難過,已是心力交瘁。那幾場夢不過子虛烏有,臣妾自己都不知虛實,便不想再讓陛下煩心。更何況……”她低下頭,抽噎了兩聲,“臣妾一早便與宮中的諸位姐妹都提過了,可就連皇後娘娘都說,先前並無人失過孩子。臣妾哪裡、哪裡會輕易往喪期的事上想……後來再被托夢說卒日被偷換,臣妾也是不信的,稟奏皇後娘娘也不過是給自己求個心安,誰知事事擔憂著陛下,竟反倒害了陛下……”
她越說,語中的那份悔恨越重。語畢稍頓了頓,又決絕道:“太後娘娘,便準臣妾在諸位大人麵前為陛下爭辯兩句吧!待這事之後……待這事之後臣妾便也無顏見陛下了,日後就都在太後娘娘麵前儘孝便好……”
“說什麼傻話。”太後搖頭,“哀家適才說了,這事已非你一己之力能夠扭轉。現下哀家還要告訴你,你縱有不妥的地方,也大可不必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陛下和玉妃都比你的錯處要大得多了。”
徐思婉一急:“可是……”
太後口吻生硬:“若來此一趟隻是為了與哀家說這些,你便回去吧,哀家適才剛見了陛下,一會兒還要見一見玉妃。這事瞧著出在眼下,實則症結是在當年,那時你可還沒進宮呢。他們兩個始作俑者不將罪責擔起來,輪不到你來替他們愧疚!”
這話說得怒意分明,大約半是在與她說道理,半也是說給皇帝聽的。
她想太後約是真的有些惱,自己的兒子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引得全天下口誅筆伐,沒有哪個當母親的能不生氣。
隻不過,太後就算再生氣,也總歸偏心。這些話裡即便聽似指摘皇帝的更多,她也知太後心裡更怨誰。
她正需要太後的那一份怨,隻消那份怨氣夠重,這事的結果就會遂她的願。
徐思婉又抽噎幾聲,終因拗不過太後,不得不告了退。待她退出寢殿,外殿中已不見皇帝的身影,宮人們亦未多說什麼。她就對適才的一切也佯作不知,在花晨的輕聲寬慰下出了門,回漪蘭閣去。
寢殿之中,太後目送徐思婉出去,疲憊地一聲長歎。
崔嬤嬤示意小宮女上前換了茶,自顧也上前了兩步,輕聲道:“奴婢沒瞧明白,太後娘娘究竟是如何看倩嬪的?”
“她比玉妃強。”太後抿了口茶,口吻不鹹不淡,“哀家原道玉妃是個懂事的,誰知竟也做出這等不要臉的事來,與瑩貴嬪一路貨色。偏生皇帝心疼這兩個心疼得緊,若不然依哀家的意思,一人一杯鴆酒灌下去,倒給後宮換個清靜。”
“但這回的事,可是倩嬪給捅出去的。”崔嬤嬤小心道,“太後娘娘難道真信她的托夢之言?”
太後失笑:“哀家若信那些,這大半輩子都算是白活了。後宮那些鬼話,也就騙騙男人,如何騙得了女人?”
崔嬤嬤又道:“那太後娘娘就不怪她辱了陛下的名聲?”
“若他管得住自己,誰能拿這事辱他的名聲?”太後反問,說著又是一喟,“況且,倩嬪總也不會是衝著他去的。哀家瞧著,這事更像是倩嬪先聽說了些風聲,說陛下為了玉妃的孩子授意他們換了卒日,但又不敢與陛下硬頂,隻得出此下策。所以……罷了,這也怪不得她,年紀輕輕又失了孩子,誰能忍得下這口氣呢。”
崔嬤嬤這般一聽,覺得也有道理。宮裡的女人能爭的事情就那麼多,聖寵、位份、孩子,再沒有旁的了。
其中,孩子更被許多人視作一生的盼頭,一旦失子就愈發痛不欲生,這樣的情形下,當然更受不得旁人在自己孩子的法會上做手腳。
崔嬤嬤便不再多說徐思婉什麼,隻問太後:“現下群情激奮,太後娘娘打算怎麼辦?”
“得有個人出來平一平天下讀書人的火氣。”太後淡然道,“若倩嬪真能撐得住事,倒也是個好主意。可她位份低,資曆也淺,說話注定不作數。這罪名便讓玉妃背著吧,也不算冤枉了她。喪期蠱惑君心的時候她就該知道,巨頭三尺有神明,如今事發,焉知不是因先帝在天之靈借了倩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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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等兩日,壽安殿中傳下太後懿旨。這懿旨寫得極長,有近千字,字字直斥玉妃承蒙聖恩卻不知分寸,竟狐媚惑主,引得皇帝釀成大錯。
玉妃因而被降至從四品嬪,又褫奪了封號,隻得稱一聲林嬪。
除此之外,太後還罰她每日午時去清涼殿前跪足一個時辰,跪滿一個月。
徐思婉聽到這等責罰,不覺間倒吸了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