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十數裡外的行宮之中,正落下一場冷雨。
若在往年,這樣的時節,出來避暑的妃嬪們早就該回宮了,現下卻因太後病著,不得不再等上一等。
林嬪自失了玉妃的位份就搬出了青瑤殿,挪進了橘合館住。
橘合館遠不及青瑤殿寬敞氣派,而且臥房在背陰處,一下雨就更陰冷了。再加上她先前又被太後罰跪,膝頭腫得臥床了許久,這樣的陰冷直將她折磨得寢食難安,心中也愈發焦躁。
若是旁的嬪妃落到這樣的境地,大抵無可避免會牆倒眾人推。好在她曾經位份夠好,手中既有權勢膝下又有皇子。如今雖被降了位奪了權,養在太妃那裡的皇次子一時倒也沒改換玉牒,平日熱絡的妃嬪們雖都懶得來走動了,但宮人們念著這些,總歸也不敢輕賤她。
況且,她得勢時出手也大方,得過她關照的宮人們念著三分舊情,許多事也還願意幫著辦上一辦。更還有幾位從前關係親近的掌事,得空仍願過來問安,林嬪心裡知曉他們的這般問安大多也另有圖謀,無非是想賭她日後東山再起能念他們的好。但宮裡的交情本就是這樣的,誰也不必計較這些。
是以當宮正司掌事吳述禮再度步入橘合館的時候,林嬪縱使心下再煩,也還是撐起了笑。她歪坐在茶榻上,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毯子,炭盆也放在近前處,隻為遮擋濕冷。
見吳述禮來了,她便吩咐宮女:“將炭盆挪遠些吧。”
“不妨事,不妨事。”吳述禮連聲,自顧揮退了那宮女,客客氣氣地坐到了側旁的繡墩上。
林嬪見狀便也作罷,隻著人上茶。吳述禮看看她的氣色,客套了句:“娘子似乎好轉了些。”
“好不好的,得過且過吧。”林嬪一聲哀歎,“陛下從前還用得上鴻臚寺。如今戰事一起,是輪不著鴻臚寺說話了。”
言及此處她頓了頓,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朝吳述禮頷首:“上回的事還多謝你。陛下雖不能複我位份,卻到底看在我娘家的份上囑咐了太醫幾句。若不然,我這日子隻會更難熬。”
“娘子太客氣了。”吳述禮笑道,“娘子隻是一時失意,太醫們本也不敢怠慢,輪不到下奴居功。”
言畢他沉了沉,已經大好的主意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終於小心開口:“眼下的困局,娘子且容下奴多幾句嘴。”
“不必這樣客氣。”林嬪笑笑,“你隻管說,主意好不好都不打緊,我還要謝你肯為我出主意。”
見她態度如此和善,吳述禮放了些心,便籲了口氣,緩緩道:“下奴覺著,娘子隻怕是將路走窄了。下奴聽說……倩貴嬪近來從教坊挑了個舞姬,這回隨駕去秋獮,還專程帶了過去。”
“她要做什麼?”林嬪脫口而出,不及說完已然恍悟,不由麵露驚色,“……不可能,倩貴嬪正得寵,何故做這樣的事?”
“這便是未雨綢繆。”吳述禮道,“那舞姬生得貌美,聽聞是陛下會喜歡的模樣。再加上出身卑微,倩貴嬪便是失勢也拿捏得住她,到時在陛下身邊,可就多了個為倩貴嬪說話的人。而娘子一直以來隻顧結交宮中妃嬪,那些個妃嬪平日裡是敬著您,但到底出身都不低,心氣兒也高些,您一旦失勢,她們就懶得再多來瞧您了,您也不好說什麼。”
吳述禮一字一頓地說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般利弊是幾日前從小路子口中聽來的,他至今想來仍覺有些新奇,因為小路子素來話多不假,但他卻從來不知他能說出這樣的道理。
林嬪皺起眉頭:“你說得簡單,可那些賤蹄子能是什麼好東西?萬一養出下一個瑩婕妤,我豈不是自討苦吃?”
“娘子謬了。”吳述禮笑歎,“瑩婕妤那是占了陛下剛登基的光。彼時尚未大選,宮裡沒幾個人,陛下願意給她的主位也就給了。如今宮裡十幾位嬪妃盯著瞧著,宮女與歌舞姬晉封都得按著規矩從末等開始,哪由得陛下胡來?這樣隻憑這位份,她也不敢欺到娘子頭上去。”
這倒是這麼個道理。
林嬪心中平和了些。
她自己也知道,因為對瑩婕妤積怨已深,她對這樣的事總是有怨言的。可這樣的怨言並不恰當,處在這樣的困局裡,她必須看開一些,先為自己博一條路。
林嬪一時便陷入了沉默,思索著為皇帝引薦一個什麼樣的人才好。這並不是易事,身為天子身邊從不會缺美人兒,想入他的眼並一舉奪得寵愛,這人要麼得麵麵俱到,要麼就真得美若天仙。
可美若天仙的人哪有那麼好找?這麼多年也就出了瑩婕妤一個。為著瑩婕妤的事,她又連帶著不喜教坊,素日走動不多,現下想挑個合心意的人怕是也難。
吳述禮察言觀色,知她這是沒了主意,輕鬆一哂:“娘子若是在教坊無人,下奴可以為娘子舉薦個人。”
林嬪一怔:“誰?”
吳述禮道:“這姑娘姓孫,是琵琶樂伎。下奴昨兒個見了一麵,她有沉魚落雁之姿,琵琶也彈得著實是好。更緊要的是,她與倩貴嬪有仇,不必怕她得了幸後去投奔倩貴嬪,以致反咬娘子一口。”
林嬪有些意外:“何以會與倩貴嬪有仇?”
吳述禮輕笑:“聽聞這人原是瑩婕妤舉薦給倩貴嬪的,倩貴嬪原也想用她,而且做得極為謹慎,大半夜才傳召她去了漪蘭閣,還是借吳充華的人去教坊請的。結果不知什麼緣故,兩人不歡而散,孫氏最後是哭著出的漪蘭閣。下奴問她的時候,她不肯多提,卻恨得咬牙。娘子若是有意,可以親自傳她到跟前問上一問,想來她不敢期滿娘子。”
林嬪這般一聽,自然心動。
若放在以前,她是不怕自己的人跟了倩貴嬪的,可現下倩貴嬪的位份反壓了她一頭,她又失了權勢,事情就難說了。
如此一來,自然是與倩貴嬪結了怨的才用著踏實。林嬪當即就命吳述禮將孫氏尋了來,著人備了好茶,靜等一見。
吳述禮去得很快,過了約莫一頓飯的工夫,孫氏就到了橘合館。臥房門口的宮女揭開珠簾,孫氏微微頷著首步入房門,林嬪甫一定睛,就已怔住。
她果真是沉魚落雁之姿,膚如凝脂,眉如遠山。整個人都像一尊精雕細琢的白瓷俑,清麗卻不庸俗。
林嬪愣神的工夫,孫氏在她麵前拜下去,她忙回神,道了聲“快起來”。
孫氏邊起身邊微微抬了抬眼,一雙杏仁眼明亮清澈,望著她,怯生生道:“不知娘子召奴婢前來,有什麼吩咐。”
“姑娘坐。”林嬪強忍著一直以來對教坊的厭惡,薄唇勾起一弧溫和地笑。一旁的宮女聞言就上前為孫氏添了一張繡墩,孫氏低著頭坐下,林嬪悠然又道,“我聽說,倩貴嬪前些日子見了你,最後卻不歡而散,為何?”
孫氏聞言眼眶一紅,聲音就哽咽起來:“奴婢知道貴嬪娘娘傳奴婢去的用意,便順著娘娘的心意說……說自己會儘心侍奉陛下,不論來日位份如何,都會一輩子記得娘娘的恩典。”
林嬪蹙眉:“這不是挺好?”
孫氏苦笑,嗓音變得沙啞:“可貴嬪娘娘卻勃然大怒……說奴婢、說奴婢異想天開,這樣卑賤的身份竟還敢奢求位份,讓奴婢乖乖留在她身邊,她保奴婢一輩子吃穿不愁……”
林嬪眉心一跳:“她的意思是,要你無名無分地在她身邊待著?”
孫氏點頭,眼淚漣漣而下:“可這怎麼使得……奴婢便是再賤,也不能這樣沒名沒分地一輩子啊!況且、況且若是那樣……隻怕連命也保不住,奴婢隻好求她開恩,求她在事成後準奴婢有個名分,哪怕隻是個末等少使的位子也好……她卻執意不肯,說奴婢不懂安守本分,將奴婢斥走了。”
林嬪深吸了一口氣。
這樣的事在後宮本也是有的。嬪妃們怕自己籠絡不住皇帝,從教坊亦或宮女之中尋些美人來侍君,卻不肯給個位份。這樣的事本不合規矩,但以她們的出身,皇帝大多也是不在乎的,還是宮中的正經妃嬪更為緊要,自也不必為她們這樣供人取樂的人堅持什麼。
可她倒沒想到,倩貴嬪竟也能乾出這樣的事來。轉念又覺也不稀奇,從先前的幾次過招,她已可知倩貴嬪是個狠角色,什麼樣的手腕都使得出來。
隻可惜,這回隻怕狠錯了地方。
林嬪嫣然一笑:“可憐見的,莫哭,你好好跟著我,陛下要給你什麼位份我都不攔著。另外……”她狀似無意地瞟了眼孫氏,“你家中還有何人?我幫你養著,你好好為我做事,我保他們榮華富貴。”
她說罷無聲屏息,暗想此人身在教坊,十之八九是家中落了罪的。若家中親眷皆已因罪亡故,此人無依無靠便也不好拿捏,她還是換個人用為好。
卻不料孫氏麵上驀地露出驚喜,抹了抹淚,一下子跪下去:“奴婢、奴婢爹娘獲罪,是被宮外的姨姨父姨母養大的。可後來姨母也生病故去,姨夫也身子不好,奴婢俸祿微薄,也幫襯不了多少,娘子若能……”
“好了。”林嬪不待她說完,就點了頭,“小事一樁,我明日就差人給你家送錢去,再挑幾個仆婢侍奉你姨父,你就放心吧。”
“謝娘子!”孫氏連連叩首,叩得地上直響。林嬪笑睇了眼近前的宮女,那宮女忙去攙扶,林嬪和顏悅色地又道:“快去歇著吧,待我安排一二,過幾日就送你去圍場。陛下前去圍獵隻帶了瑩婕妤與倩貴嬪二人,正是新人出頭的好時候,以你的姿色,十拿九穩。”
“奴婢明白了。”孫氏深深一福,口道告退。林嬪喚來身邊掌事的紅翡親自送她出去,徑自靠向軟枕,長長地籲了口氣。
真苦啊。
現如今,她竟也需要用這樣的法子博寵了。
這都是拜徐思婉所賜。
待得來日翻身,她必要徐氏百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