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啞然,愣了一愣,一聲笑音出喉,好似聽到了一句很荒唐的話。
這聲笑是真的,她著實覺得林嬪此言荒唐,卻不是因為林嬪的攀咬,而是費解林嬪自始至終明明也不乾淨,竟還有臉這樣說。
可也隻這麼一瞬,她就明白了。一如她時時都在皇帝麵前做戲一般,林嬪也沒什麼分彆。所以到了這生死關頭,林嬪自是更要擺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哪怕自己已罪責難逃,也要惹起皇帝的疑心,拖她下水。
徐思婉無奈地搖搖頭,向一旁走了兩步,行至皇帝身側,盈盈一福:“宮正司呈來的供狀臣妾看過了,林嬪姐姐素來會將錯處推去旁人身上,還在這裡苦心相勸,是臣妾想得太輕巧。陛下與林嬪姐姐多年的情分,想來還有許多話要說,臣妾先行告退。”
她說罷就向後退,剛退一步,被他拉住手。
他沒看她,也沒看林嬪,視線低低垂著,透出一股淡漠:“朕與她,已然無話可說。”語畢揚音,“王敬忠。”
“陛下!”林嬪忽而喊起來。她望著皇帝,雙目通紅,滿目悲慟,好似覺得他這樣的淡漠不可置信,她連連搖起頭,“陛下……陛下當真要如此絕情?臣妾侍奉陛下七年……臣妾、臣妾也為陛下懷過一個孩子,若沒有那個孩子,臣妾不會觸怒太後被廢妃位!若那孩子還在,臣妾也……也不會如此嫉妒宮中姐妹,變得這般麵目可憎!”
說到末處,她哭得泣不成聲,有悔,更有恨。
殿中一時凝固,皇帝一語不發地看著她,麵上的陰鷙未變,徐思婉無聲地看著他,卻從他眼底覓得了一縷不忍。
她就知道,林嬪會拿那孩子說事,那孩子也的確是他的軟肋。
隻可惜被押去宮正司的宮人竟沒供出林嬪小產的始末,或許是宮正司沒察覺異樣,便也沒想著問,亦或許是林嬪當初拿定了主意自己就做了,連身邊親近的宮人也不清楚。
但總之,這孩子現下成了林嬪的一道護身符。
徐思婉先前失去“孩子”的時候,他那樣心疼,對林嬪自然也是一樣的。更何況林嬪又因此被太後則難過,為他背了罵名,他本就心存愧疚。
徐思婉心底盤算一番,終是隻輕輕一喟,好似尋常感慨:“臣妾也失過一個孩子。可那孩子走得再淒涼、再不甘,臣妾也不能拿旁人的性命來平他的怨氣。”
而那個“孩子”,是因林嬪才沒的。
他剛剛柔軟兩分的眼底驟然生冷:“傳旨,林嬪廢位,打入冷宮。親近宮人一律杖殺,餘者發落浣衣局。”
“陛下!”林嬪惶然,急急地膝行上前,到底是慌得什麼也顧不得了,“陛下,臣妾知罪了!”
王敬忠揮了下手,兩側的宦官當即上前要將她押走,她奮力掙紮,哭天搶地,樣子一時頗為狼狽。
“陛下!”她不管不顧地抓住禦案案麵四周的雕鏤,喊得聲嘶力竭,“陛下說過要一輩子待臣妾好!君無戲言,陛下如今……”
王敬忠神色一變,豈能容她將這話說完,親自上前一把捂了她的嘴,另一手狠狠在她手背上一掐。
林嬪吃痛,抓在雕鏤上的手倏然脫力,兩旁的宦官抓住機會,立刻將她脫遠,任憑她再如何掙紮也湊不近禦案了。
徐思婉漠然看著這一切,不經意間視線下移,就見禦案前的地麵上落著一截沾血的長甲,像是林嬪方才奮力抓那雕鏤時剝落下來的。
她隻作未見,想來禦前宮人也不會讓皇帝煩心,自會有人悄無聲息地收拾掉。
她隻安靜地踱回他身後,俯身將他圈住,下頜倚著他的肩頭,輕聲言道:“陛下彆難過。”
“朕無事。”他啞笑,將她攬到身前,她乖順地坐到他膝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起來有些疲憊,也有些失神:“陪朕待一會兒。”
“好。”她溫柔點頭,便在紫宸殿中陪了他許久。直至晌午過後,邊關有急奏傳來,她才總算從紫宸殿告退。
離殿之時,外麵陽光正好。早春的陽光有一種彆樣的暖意,不似夏日灼烈,卻恰可穿過重重寒涼,讓人心曠神怡。
徐思婉沒乘步輦,悠哉地往盈雲宮走,打算去與瑩婕妤講講故事。
經過盈雲宮前的那條宮道時,卻正碰上宮正司的人押著人浩浩蕩蕩地往西去,動靜之大,惹得兩側宮室中不少宮人與閒來無事的小嬪妃都出來駐足張望。
徐思婉便也定了腳,定睛一瞧,才發現押的原是鄭經娥。
現在該叫鄭庶人了。
她在宮正司時應是受了些刑,現下雖然還能自己走,卻臉色慘白,形容枯槁。
押解她的宮人並不客氣,嫌她走得慢了,就推搡催促。鄭氏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又被旁人指指點點,死死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多言。
徐思婉淡看著她,忽而餘光裡人影一晃,就見不遠處瑩婕妤也邁出了宮門,來看熱鬨。
“瑩姐姐。”她遙遙一喚,銜笑迎上去,瑩婕妤亦望過來,正要搭話,鄭氏忽而還魂似的急走兩步,撲跪過來:“兩位娘娘,兩位娘救救臣妾……”
她跪地的位置離瑩婕妤更近,瑩婕妤嚇了一跳,趕忙一躲:“彆來這套,咱可不熟!”
鄭氏仰起臉,滿目含淚:“臣妾沒想害死楚少使,真的沒想……是林嬪跟臣妾說……”
“還不快走!沒的驚擾了娘娘!”押解的宮人不容她多說,胡亂在她胳膊上一拽,也不管她起沒起身,就蠻橫地拖走了。
鄭氏慘叫一聲,卻也顧不上再喊疼,隻是拚力地嚷道:“婕妤娘娘,貴嬪娘娘!救救臣妾吧!”
二人自是都沒做理會,瑩婕妤等她離得遠了,皺了皺眉:“瞎嚷嚷什麼,好像跟咱們有什麼交情似的。”
徐思婉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淡看著鄭氏離開的方向:“本朝從未有過活著走出冷宮的嬪妃,一旦進了那道門,就再無翻身之地了,她自然要爭一爭。”
話音未落,不遠處有人輕歎:“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是落了罪進冷宮的,林氏可比她錯處更多,卻還能全須全尾地進去。她倒好,在宮正司受了刑,隻怕進去連傷藥也沒的用,也不知還能有幾天好活。”
接著就有人說:“也是她自己傻。林氏昔日何等得寵,自然膽子大些。她從未侍過駕,也敢摻和這些事。我瞧著……”這人輕輕嘖了聲,“這回住了冷宮,林氏也是衣食無憂的那一個,陛下就算再厭惡她,也不會讓她慘死。但這鄭氏,算是完了!”
徐思婉安靜地聽著,拽了拽瑩婕妤的衣袖,與她一並回到盈雲宮中。
瑩婕妤進了門就笑:“可惜林氏被押去冷宮沒走這條道,不然我指定還要趕出去瞧瞧。”
徐思婉一哂:“我給姐姐講講紫宸殿中所見,讓姐姐聽個熱鬨,可好?”
“這我喜歡。”瑩婕妤承認得大方,與她一並入了若華殿,就將宮人們儘數摒了出去,落座問她,“林氏入了冷宮,你可還有什麼打算麼?是饒她一命,還是……”
“人在宮中都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她也算是為情所困,是個可憐人。”徐思婉緩緩言道。
旋即話鋒一轉:“可我不能饒了她。”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斬草不除根的壞處,她太清楚了。
“那你可想好怎麼辦。”瑩婕妤嘴角輕扯,“她已入冷宮,沒有翻身餘地了,宮中的勢力也已被連根拔起,按理說除掉她倒不難。可你若做得不周全,不免要讓陛下覺得你心狠,反倒惹禍上身。”
徐思婉一笑:“既然要做,自然不能讓陛下覺得是我的過錯。”
瑩婕妤盯著她:“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這個節骨眼上,隻要她出什麼閃失,旁人總要往你身上想的。這後宮嫉妒你得寵的我看也不少,就算你手上乾淨她們都照樣能潑臟水……要不緩一緩?等事情過一陣子,來個暴病而亡什麼的,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姐姐的意思我都明白。”徐思婉睨她一眼,“彆急,有些事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不會臟了我的手,姐姐也不必為我擔憂。”
她手裡握著的那個最大的把柄,還沒用呢。此番借流言就將事情鬨到了如此地步,她原還有些惋惜那樣好的一樁大事失了用武之地,現下看來倒是剛好。
皇帝對林氏念著舊情,若她早些時候將那件事拿出來,左不過也就是讓林嬪被廢入冷宮,要取她的命還得另尋他法。
可現下她已入冷宮,再沾上那樣的大罪,就必能一舉要了她的命。
隻不過這也不急,在那之前,她還有樁更緊要的事要辦。
接下來幾日,徐思婉仍舊宿在紫宸殿中。
她絕口不提林氏,卻愈發溫柔地陪伴君側,舒緩了他因林氏而生的怨惱與哀傷,白日裡與他相伴,深夜裡與他癡纏。
直至過了二月二龍抬頭,他眼底的鬱氣終於全然消散,她才在他清閒的一日裡與他開了口:“臣妾有一事相求。”
他就放下了手裡的閒書,抬頭看向她:“何事?”
她道:“衛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