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裡,皇帝政務纏身,明明是臨近年關正該歇息的時候,卻一連數日不得安歇。
今年於大魏而言似是個多災之年。一邊是邊關與若莫爾苦戰不休,一邊又是夏日水患、冬日雪災。
水患與雪災原本都不是新鮮事,這樣幅員遼闊的地方,想處處都能風調雨順地過上一整年才難。但添上戰事,這些天災就變得分外棘手,稍有差池,就會牽連大局。
皇帝直忙得頭疼,卻還是要強打精神與朝臣議事。
這其間,欽天監稟過話,說是夜觀天象見宮中有高位嬪妃與太後犯衝。若此人在後宮,太後就不可能病愈。
他想起前幾日長秋宮裡的糾葛,便猜是皇後的安排,如若過問矛頭必是衝著徐思婉,就搖了搖頭,沒有理會,讓欽天監不必再提。
欽天監
臘月十八這日,他難得地有了幾分清閒。邊關沒有新的稟奏傳來,撥去雪災兩省的錢糧也皆儘送出去,他因而得以在寢殿中睡了半日,這已是近一個月來僅有的消閒。
然而過了晌午,還是有宦官氣喘籲籲地跑進了殿來。這樣的動靜皇帝近來已聽過數次,每每隻消出現,必定有事要他煩心。
他不由一聲沉歎,自床上坐起身,眉宇緊皺著,看向那入殿來的宦官。
那宦官並非禦前的人,掃見皇帝這般神情,立時撲跪在地。皇帝打量他兩眼,隱約分辨出:“你是長樂宮的。”
“是……”那宦官愈發緊張,禁不住地打了個哆嗦,卻聞皇帝的口吻還算平靜:“母後怎麼了?說。”
“太、太後無事……”宦官強吞口水,“但是……但是倩貴嬪娘娘……”
他說及此處想起適才所見,不由膽寒,一時聲音噎住,皇帝麵色一變:“阿婉怎麼了?”
那宦官重重叩首:“太後……太後不知從何處聽說,倩貴嬪娘娘與她天象犯衝,若倩貴嬪娘娘在,她的病就不會好。又聽聞……聽聞倩貴嬪娘娘八字也硬,若她身體康健便也罷了,如今她鳳體漸虛,倩貴嬪娘娘就會傷了她……”
“無稽之談。”皇帝聲音冷漠,那宦官急切又道:“下奴也知怪力亂神之事不可全信!可是……可是太後娘娘信了,適才傳了倩貴嬪娘娘過去,說要要要……要賜死,崔嬤嬤怕拖久了真要出事,差下奴趕緊來稟陛下……”
不待他話音落定,耳邊疾風一過,皇帝已起了身,周遭的宮人們忙上前侍奉他更衣。
長樂宮中,徐思婉被崔嬤嬤請進了側殿,太後賜下的鴆酒就擺在殿中的案桌上,唐榆與花晨在旁邊守著她。
花晨不知這事背後的底細,臉色慘白得沒有分毫血色,連呼吸都在顫栗:“娘娘……太後已為差不多緣故殺過幾個宮人了,這回這關怕是……怕是難過。”
徐思婉靜靜看著前方,循循地緩了一息:“莫慌。”
隔著殿門,她隱約聽到寢殿那邊,太後再怒不可遏地罵著:“你們……你們這些不忠不孝的東西,都在這裡氣哀家麼!還不將那鴆酒給倩貴嬪灌下去!哀家乃當朝太後,難不成竟要為了一個小小嬪妃傷及自己!”
“太後娘娘息怒!太後娘娘息怒!”寢殿之中,宮人們跪了滿地,一個個磕頭如蒜搗。
崔嬤嬤早已焦灼地迎到長樂宮的宮門處去等皇帝,現下一眾宮人中是掌事宦官郭茂才身份最高。他自是不敢去逼死倩貴嬪的,卻也怕太後氣急了傷了身子,膝行上前,苦苦哀求:“太後娘娘容稟!適才已差人……差人去請陛下了,倩貴嬪雖說是……是在天象與八字上都衝了您,但這些事上門道頗多,取其性命也未見得就是更好的法子,太後娘娘且等一等,一會兒陛下來了……”
“混賬!”太後不及他說完,一耳光摑了過去。
郭茂才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下來。還好太後病得久了,這一巴掌也沒有多大力氣。
太後氣得胸口幾經起伏:“誰不知她是寵妃,皇帝必要護著她!好啊……哀家瞧明白了,你們這是覺得哀家病久了不中用了,一個兩個都學會了吃裡扒外!”
“下奴不敢!”那宦官心中苦不堪言。他自問並未吃裡扒外,隻是以倩貴嬪如今的身份,若真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他們這一乾宮人怕是即刻就要被皇帝杖斃。
徐思婉一壁聽著寢殿那邊的鬨劇一壁靜等,等了不過一刻,殿門處響起宮人們的問安聲:“陛下聖安!”
她睇了個眼色,唐榆幾步行至側殿門前,一把將門打開。正往寢殿走到皇帝聞聲止步,目光在唐榆麵上定住:“阿婉在?”
“是。”唐榆躬身。徐思婉亦起身迎去,行至臨近殿門的地方,他恰好走進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去寢殿:“彆怕。”他的手很用力,卻帶著一種嗬護的意味。如若沒有那些舊怨,她大約真的會感念他的偏袒。
他拉著她一同步入寢殿,太後罵得久了,倚靠在床頭軟枕上正歇息。
察覺到有人進來,她睜開眼,在看見徐思婉的刹那,臉色驟然大變:“讓她出去,休要衝撞了哀家!哀家如今這身子是受不得了!”
她口吻厲然,虛弱而蒼老的眼中泛著一種狠厲的精光,徐思婉不作聲地看了看她,垂眸恭順福身:“太後娘娘,天象與臣妾的八字都已有定數,並非臣妾不見太後娘娘就能改變。求太後娘娘準許臣妾在此聽個明白,若當真臣妾一死能換太後娘娘鳳體康健,臣妾絕無二話。”
約是因她態度和善謙卑,太後的怒意緩和了幾許,隻是仍不想看她,冷聲吐了兩個字:“都坐吧。”
皇帝睇了她一眼,遂徑自舉步,坐去了床邊。徐思婉心領神會地坐去了離太後遠些的案桌旁,皇帝溫聲勸道:“母後,那些怪力亂神的話可信不得。阿婉對您素來是孝順的,如何會衝撞了您?”
太後冷笑:“你這是為了一個寵妃,連哀家的身子也不顧了。”
皇帝垂眸:“兒子沒有那個意思。可母後……”他頓了頓,不好將話說得太明白,隻道,“您是過來人,後宮爭端您都是熟悉的。這樣子虛烏有的說法能有幾分真,您該有數才是。”
眼下之意,顯是疑此事背後有人指使,意欲借刀殺人。
徐思婉聽得心弦緊繃,生怕太後被他勸服。太後眼底略有一顫,轉而口吻緩和了些:“這些哀家自然明白,隻是哀家問你,萬一此事是真呢?”
還好。
徐思婉鬆了氣。
皇帝搖頭:“兒子會著人去查,查明這般說法從何而來、又是被何人遞進了母後耳中,給母後和阿婉一個交待。”
太後則道:“便是其中真有人從中作梗,也未見得這些說法就是假的。八字之說,哀家也看過一些,倩貴嬪的八字哀家瞧了,的確是命硬得非比尋常。”
徐思婉安靜地垂眸坐著,一派乖順。
她早便猜到了,太後聽到了那些說辭,勢必要看她的八字。
而她的八字也當然是硬的。所以她當年才能逃過一劫,才能站在這裡,一步步地複仇。
太後深深地望著皇帝:“皇帝,哀家從未求過你什麼。如今為著這條命,哀家求你一次。”
皇帝眉心狠跳:“母後.….
“聽哀家的吧,賜她一死。”她枯黃的手緊緊攥住皇帝的手,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哀家願意追封她為妃、貴妃,你若是想,追尊後位哀家也不阻攔。徐家那邊……你可以為他們加官進爵,封王……封王都可以……”
她的口吻中隻餘哀求,似乎什麼身份榮耀在此刻都不重要了,能讓她在意的,隻有這條岌岌可危的性命。
皇帝望著母親,怔忪搖頭。他有些不可置信,不可置信於她這樣的瘋魔,啞聲道:“兒子不能為了這種緣故要她的命。”
太後倏然又動了怒:“萬一是真的呢!”她緊盯著他,目眥欲裂。
皇帝薄唇一抿,沉穩反問:“萬一是假的呢?若到時母後的病症不見好轉,阿婉豈不枉死?”
“你……”太後杏目圓睜,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好似沒有料到他會這樣為了護徐思婉而枉顧自己這個做母親的性命。
徐思婉按兵不動,任由他們母子相爭。
茲事體大,她沒指望今日就能爭出結果。今日他又在氣頭上,想是斷斷不會對她放手的,且讓太後磨他幾日再說。
如她所料,這日長樂宮一敘不歡而散。之後幾日,他尋機將欽天監的幾名官吏革了職貶了官,又巧立名目發落了長樂宮的幾個宮人。
他這樣做,自是想讓傳言淡去,好教太後不再多想。
然而太後也並未讓徐思婉失望。她病了太久,日日被病痛折磨,不肯輕易放過一丁點求生的契機。見她還在後宮,太後就日日著人去請皇帝,有時哪怕正有朝臣在紫宸殿中議事,太後也不管不顧地再三催促。
但礙於太後的身份,一時並無人敢指摘什麼,反倒有翰林上疏,道百善孝為先,求皇帝依照太後心意,賜死徐思婉,為其追封,在對徐家加以封賞。
徐思婉在後宮中聽說,皇帝不及看完奏章就已然大怒,當即下旨將那翰林革了職。
彼時思嫣也恰在拈玫殿中,聞言重重舒了口氣,道:“這樣就好。我聽聞太後近來鬨得厲害,什麼分寸都不顧了,心裡隻怕陛下一時煩亂會直接順了太後的心思。現下這般看來,陛下還是有心護著姐姐的,那就且由著太後鬨吧,姐姐少去見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