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徐思婉道。
她躲避著唐榆的視線,氣息微微打著顫,是極為不安的樣子。
唐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緩了一緩,又言:“我也……也說不清楚,等路遙來了再說吧。”
唐榆見她慌得厲害,無聲地點了點頭,不再追問,隻立起身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等著。
過了約莫兩刻,路遙匆匆而至,阿膠也早就放在了房裡。
這阿膠俱是思嫣親手所選,從入宮之始徐思婉就在用,當中用完了一次,思嫣又立即選了新的送來。
等了這兩刻,徐思婉已然緩過勁兒,變得如常平靜。見路遙進來,她就將製好的一碗推到他麵前,道:“你驗一驗,看這東西有沒有異樣。”
路遙依言上前,花晨詫然:“娘子,這是四小姐送來的。打從一開始……一開始咱們就驗過。”
“我知道。”徐思婉聲色平靜,美眸指望著路遙,路遙幾乎隻是一嗅就有了答案:“這裡頭添過東西,但顏色無恙,看不出端倪,應是以草藥煎成藥汁融了進去,不大好分辨是什麼藥。”
花晨大驚失色。
徐思婉神情間毫無變化,又取了一枚整塊的阿膠,遞與路遙:“這個你也驗一驗。”
路遙伸手接過,道:“這樣驗不出來,需得先以清水浸泡,泡軟才行。”
“我知道。”徐思婉頷首,唐榆已盛好一盞清水奉上。路遙見狀就要將阿膠砸下邊角浸入水中,卻聽徐思婉又說,“不必砸了,整塊都泡了驗一驗吧。”
路遙淺怔,回說:“娘子,阿膠並不易融,若是整塊都泡,需要好幾個時辰才能見軟。”
“不妨。”徐思婉聲音冷硬,“你若不忙,就在此等一等。若忙,就先回去,明日再來便是。”
路遙屏息:“臣一會兒還要去為瑩婕妤請脈,娘子若是不急,臣明日一早過來。”
“好。”徐思婉應了聲,目光冷冷地落在那匣阿膠上,“這事你先不必與瑩婕妤提及,更不必與悅貴人說。”
“臣明白。”
她又言:“這已製好的,你不妨帶一碗回去,試著辨一辨裡頭是什麼。倘能辨得出,就來回我。”
“諾。”路遙應聲,依言端起那碗阿膠,平平穩穩地收入隨身攜帶的藥箱,施禮告退。
經此一道,任誰也知道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緣故了。不吝那阿膠裡添的究竟是什麼,思嫣這般瞞著她往裡添了東西,便是有鬼。
房裡於是死寂了許久,花晨與唐榆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話。徐思婉木然坐著,過了半晌,笑了一聲:“你們先出去。”
“娘子……”花晨想開解她,被唐榆拽住。唐榆睇了眼屋外,拉著花晨退了出去。
房門關闔的聲音一響即逝,徐思婉兀自坐在那裡,一口一口地緩著鬱氣,那股難受卻還是緩不過來。
她鬼使神差地摸向那隻木匣,鬼使神差地摸出一塊阿膠,又鬼使神差地舉起阿膠仰麵端詳。正晌午時明亮的陽光從暗色的膠體上透過來,仔細看著,似乎能看出正當中的部分與周圍有些色澤上的差異。但那差彆極小,她看得久了,便又瞧不出了,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這樣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直看得眼眶發酸,眼淚一滴滴地滾下來。
有那麼一瞬她在想,是報應麼?
因為她曾不信任思嫣,如今就輪到了思嫣來害她。
可她到底是不曾害過思嫣的啊。
—切想不透的地方,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清晰可見。
她突然明白了皇後為什麼那樣篤定地相信她的出身彆有隱情,想來是思嫣說的。隻是思嫣大概也隻是從家仆口中聽說了三言兩語,並不知全貌,知會皇後之後,皇後信了她。
還有那顆痣。
那個死去的女嬰身上有沒有那顆痣,她已無從查證,但她自己身上卻有。此事沒什麼人知曉,但思嫣恰是其中一個。
再往前想,她更明白了皇後在她與皇帝生隙之時為什麼沒有動靜。
思嫣就是那時得寵的,思嫣就是她的“動靜”。皇後在那時候就悄無聲息地將這顆子布了過來,隻等著事情挑明後坐收漁翁之利。好在她因懼怕隱情被翻出而金蟬脫殼避入冷宮,才逃出了一截。
更往前一些……思嫣是何時投靠了皇後呢?
徐思婉想不透,但想來,不會是剛進宮那時就已是皇後的人。
這般想來更是可怕,那時思嫣尚未投靠皇後,就已在送這阿膠了。而且將事情做得這樣隱秘,任憑她如何謹慎,還是瞞過了她的眼睛。
那思嫣前陣子出的偷梁換柱的主意呢?是否也是幫著皇後在算計她,隻想請君入甕?
徐思婉一時腦中很亂,亂得幾乎泛不出恨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隻在不受控製地回憶過去的事情,從小想到大,想不清自己究竟何處對不住她。
恍惚之間,她想起了思嫣的生母林姨娘去世時的事情。
林姨娘是夏日裡突發急病而亡的。那年思婉剛滿十歲,爹娘為給她慶生,帶她去了江南。思嫣與她同去,林姨娘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的病,等她們趕回府時,喪事已然辦完。
她還記得那天八歲的思嫣哭到聲嘶力竭,怎麼都哄不住,一遍遍地在喊:“我再也沒有姨娘了!”
她隻得緊緊抱住她,無力地寬慰她說“你還有姐姐”。思嫣被這話惹得更難過,後來的哭喊就變成了:“我隻有姐姐了!”
那個時候她便知道,在思嫣眼裡,她的父親、嫡母都是靠不住的。生母一走,她就被思嫣視作了相依為命的人。
後來的幾年,思嫣也的確在與她相依為命。偌大的一個徐府,她幾乎隻與她這個當姐姐的親近,對餘下長輩、兄弟姐妹,都隻有恭敬客氣。
這樣的情分……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變的味。
徐思婉凝視著指間的那塊阿膠,看了不知多久,淚意終是淡去。一抹複雜的笑意溢至唇角,她怔怔地笑了聲:“也好,又少了一份顧忌。”
路遙在翌日天明如約再度到了冷宮,彼時那塊阿膠已然泡得黏軟,路遙用鑷子拈起一角查驗,道是無事。
徐思婉又讓他驗了當中的位置,果不其然,是當間的部分添了東西。
徐思婉聽了答案,眼中已無半分波瀾,隻問他:“是什麼?”
路遙道:“娘子若要問具體是哪幾位藥,臣說不準。臣隻知道,這幾味藥皆為性寒之物,長久服用傷及肌理。”
徐思婉蹙眉:“有何害處?”
路遙又說:“女子用得久了,則不能有孕。亦可能月事不調,但就因人而異了。”
“彆的呢?”
“沒了。”路遙搖頭,“這藥分量極微,藥性也溫和,不會有其他害處。娘子日後若想有孕,臣開方為娘子調養,便也可行。”
徐思婉聽罷心弦一鬆,花晨更是直截了當地鬆了口氣:“那就好。若四小姐真要害娘子性命,那可真是蛇蠍心腸了。也不想想從小到大這些年,娘子是如何照顧她的。”
現下再說這些,已沒意思了。
徐思婉搖搖頭,目光定在路遙麵上:“現在我們姐妹兩個,你隻能選一個人儘心了。她身懷有孕,你若選她我也不怪你,隻是今日這些,還請你心裡有數,不要說出去。”
路遙苦笑:“臣是奉娘子之命去照料的悅貴人的胎,遠近親疏,臣心裡有數。”
“那好。”徐思婉勾唇,“既然如此,我有所求,便也直說了。”
路遙欠身:“娘子但說無妨。”
徐思婉思索半晌,先問:“你且告訴我,太後的病情究竟如何,能否痊愈,又還有多少壽數?”
路遙屏息:“太後的病已入胃經,乃是不治之症。但若太醫院精心調養,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載,也還熬得住。”
“那便夠了。”徐思婉緩緩點頭,轉而笑意更濃,口吻明快地又問,“那你究竟有沒有本事弄一個死嬰來宮裡?”
.
正月十六日夜,京中落雪。
這場雪下得並不算大,但因夜晚天氣寒涼,皚皚白雪還是漸漸積了起來。徐思婉攏著厚厚的鬥篷在廊下立了許久,眼看著積雪覆蓋枝頭、遮住地麵,好像能將世間的一切愛恨都覆住,隻留一片清清白白。
唐榆一直沒有擾她,任由她獨自站了許久。直至夜色又黑了些,他安靜地進了屋去,不多時又走出來,拿了隻新盛好炭的手爐給她。
她回過神,伸手接過,他自然而然地將她原先捧在手裡的那隻拿過去,望著雪夜重重地舒了口氣:“你是因何對你妹妹起的疑?”
“寧兒。”她自嘲地笑了聲,“我將寧兒留給她的時候,當真沒彆的心思。最多不過怕她為了幫我鋌而走險,便讓寧兒幫我留意幾分。可昨天小哲子來回話時卻說,寧兒在做灑掃庭院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