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話當著獄卒的麵自不能說,可她便是不說,唐榆也明白。
他搖搖頭:“你回去告訴她,讓她彆做傻事才是。你就跟她說……”他沉了沉,“跟她說那些信上的每一個字,都是我想寫給她的,我嫉妒衛川與她的少時情誼也已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受下的每一份苦,我都不冤,也不後悔。”
“唐榆……”花晨淚眼迷蒙,唐榆氣定神閒:“去吧。你要讓她明白,若她真的做出什麼傻事,我隻會更活不下去。她有家人、有念念、有聖寵、有大好前程,她得清楚哪頭更重。”
“好。”花晨抽泣著點頭,唐榆打趣道:“哭什麼。”說罷就轉過身,幾步走向牢室一角。那角落處堆放著稻草,是供犯人睡覺的地方,他隨意地一坐,一條腿蜷起,胳膊搭在上麵,姿態閒適,“快回去吧,詔獄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一會兒天亮了開始審犯人,嚇人得很。”
花晨聽得出他在有意逗趣,想扯出一抹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隻得用力點點頭,按他說的,轉身離開。
剛走出兩步,他卻又喚她:“花晨。”
花晨回過臉,他仰麵倚著牆,唇角猶掛著笑,想了想:“你幫我辦件事,行嗎?”
花晨忙點頭:“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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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
一連六七日,皇帝沒有踏足後宮半步,更沒有見徐思婉。霜華宮裡的宮人們都變得小心,尤其是一些素日算不上得臉的,看見徐思婉連氣都不敢喘。
徐思婉也打聽不到詔獄裡的任何事情。雖則她每日都差花晨去跑一趟,但唐榆絕口不肯提詔獄裡問了他什麼,花晨也不肯多說唐榆當下的情形,每每她問起,花晨都隻說唐榆雖受了刑,但情形尚好,吃得住得都還可以。
這樣的話她本不肯信,她這幾日來,花晨每日回宮都會說唐榆想看什麼書,讓她次日送過去。那些書裡大多晦澀難懂,聽來不是花晨編得出的,多多少少讓徐思婉安心了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唐榆這兩個字不知不覺成了闔宮的忌諱。在禦前沒人敢說,在長秋宮無人敢提,在霜華宮裡,宮人們更不敢多言一個字。
對此無拘無束的,大概隻剩一個念珺。
她還太小,不明白發了什麼,覺得已有好久沒見到唐榆,就拽著徐思婉問:“母妃,唐叔叔怎麼還不回來呀?我想他了!想他陪我玩!”
徐思婉不禁眼眶一紅,好在她正將念珺抱坐在膝頭,念珺背對著她,沒看到她神情的異樣。
她也很快就緩和了下來,柔聲告訴她:“你唐叔叔……大概不會回來了。”
念珺一怔:“為什麼?他去哪兒了?”
“他……”徐思婉想了想,心底惡念遞生,麵無表情地告訴她,“他被你父皇弄走了,你父皇不肯讓他待在你和母妃身邊。念念……你不要拿這些去問你父皇,但你要牢牢記得這些事,也要記得,你父皇不是好人。”
“我知道!”念珺重重點頭,噘著嘴道,“父皇最討厭了!”
而後就那麼一轉眼,又小半個月過去了。
入了冬,天氣愈發寒涼。徐思婉聽說衛川已奪下半壁江山,耳邊聽著風聲,心底生出一股冷冽的笑。
這小半個月裡,皇帝的日子大概也不好過吧。她聽聞他在朝堂上動怒了數次,被訓斥、廷杖乃至革職的官員不計其數,但將領們仍節節敗退,甚至有些直接臨陣倒戈,投靠了衛川。
這樣的局麵讓他的性子愈發暴戾,直至十月十八,也就是立冬的第四日,徐思婉聽聞去紫宸殿呈奏口供的詔獄官員不知怎的觸了他的黴頭,當場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十月十九,紫宸殿終於差了王敬忠親自前來,傳徐思婉去紫宸殿回話。
王敬忠知她這些日子都在養病,難免病容憔悴,稟話時便沒有入殿,隻在外頭候著,以便她梳妝更衣。
徐思婉見他這般,心知皇帝大抵是信了她了,便安心了些,喚了花晨月夕前來為她梳妝,收拾妥當就欲出門。
梳妝時,她仍隻想著唐榆,王敬忠的態度讓她又生出幾許僥幸,期盼能有機會求皇帝饒他一命。
她因而沒注意到銅鏡之中,為她梳頭的花晨幾度欲言又止。直至她起身往外走,花晨終於再撐不住,猛地撲跪在她腳邊,哭道:“娘娘,奴婢不能瞞您了!”
徐思婉悚然一驚:“出什麼事了?”
花晨仰起臉,淚痕在麵頰上延長,望著她哀求道:“一會兒去見陛下,您可……可彆再為唐榆爭辯了!唐榆他……他情形並不好,近幾日,奴婢都沒能見到他,他……”
“你說什麼?!”徐思婉瞠目,猛地攥住她的肩頭,“你騙我?!”
花晨用力搖頭,哭得愈發厲害:“是唐榆囑咐奴婢這樣做!他怕娘娘為了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顧,便想用這樣的法子穩住娘娘。先前……先前奴婢的確是日日都按娘娘的吩咐去見他了,他便每日提一本書,讓奴婢回來跟娘娘說,讓娘娘覺得他既尚有餘力看書,自然一切都好。可……可三五日前,奴婢再去詔獄,他已沒什麼力氣說話,就一口氣告訴奴婢了幾本書,讓奴婢分著告訴娘娘,還說、還說……”
徐思婉腦中一片空白,見她這樣支吾,才回神催問:“說什麼?”
“他說讓奴婢不許再去見他了。”花晨泣不成聲,緊緊閉上眼睛,回想著唐榆的話,每個字裡都透出痛苦,“他怕奴婢想起他的樣子太過難受,會在娘娘麵前露餡,讓奴婢彆犯糊塗,務必要以娘娘為先,奴婢隻能……”
她沒說完,徐思婉的身子一軟,花晨臉色一變:“娘娘!”月夕也趕忙上前,將徐思婉扶穩。
徐思婉黛眉緊蹙,身子半倚著月夕緩了好一會兒,終於勉強平複下來。
一抹迷離的笑意在她唇角漫開,那笑音苦澀,一聲一聲地沁出喉嚨:“他那點聰明,全用在本宮身上了。”
她不知該說他太聰明,還是該說他太了解她。
他怕她穩不住,她那幾日也的確有過許多衝動的想法。但因為他那些隱含“威脅”的話和他要的那些書,她不得不穩下來。
如今撐過了那一陣,她便已不再會那樣衝動了。
她雖仍然想救他,但終是明白了,這一切早已覆水難收。
她怔忪著,伸手去扶花晨。花晨緊攥住她的手,央求道:“娘娘,您若生氣,回來罰奴婢便是了!可一會兒去見陛下,您可不能說錯話啊,唐榆為了您什麼都不顧了,您若有什麼閃失,他的罪便都白受了……”
“起來。”徐思婉聲音發沉,但多了讓花晨安心的氣力。
她頓了頓,又道:“我便是為了唐榆也要撐住,咱們都得撐住。”說著瞟了眼花晨的滿臉淚痕,“你去梳妝,本宮先去紫宸殿。”
說罷她提步就走,花晨長聲舒氣,慌忙起身,依言去洗臉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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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中,死寂一片。皇帝焦灼地踱著步子,沒人摸得清他是在想當下的戰事,還是在想倩貴妃的事。
在王敬忠疾步入殿的刹那,皇帝頓住腳。他舉目看向外麵,眼中的不安一閃而過。隨著倩貴妃入殿,這份不安被他壓製下去,他轉身落座回禦案前,狀似平靜地睇著倩貴妃施禮。
“陛下聖安。”徐思婉俯身一拜,直起身,清清冷冷地等他發話。
“阿婉。”他睇著她,“你可知昨日朕杖殺了一個詔獄官員?”
徐思婉啟唇:“臣妾略有耳聞。”
他目不轉機:“朕殺他的原因是,他昨日審唐榆時問他,他如何會寫衛川的字,意欲讓唐榆說出你與衛川之間的確有書信往來。朕知道,這是皇後多少開始透了些話進去,才會有此一道,便殺了他。”
這是在向她邀功麼?
徐思婉抬了抬眼,心生戲謔。
“所以這件事,朕不想繼續了,也願意信你。”他頓了頓,眼中多了幾分陰鷙,話鋒陡轉,“可皇後有一句話說得對,你與衛川的事關係重大,總該查個水落石出。”
她自知他還有下文,神情淡漠,直言問她:“陛下想讓臣妾做什麼?”
“朕要你對得住朕的信任。”他說著微微俯身,一隻胳膊搭在案頭,微眯起來的眼睛像狠厲的鷹,“朕要你去詔獄見唐榆,不許說彆的,直讓他覺得你是私下裡去見他,與他問一個真相。若他隻在你麵前也不改口,朕從此便再不生疑。”
徐思婉心下一墜,緊接著,卻生出一股狂喜。
唐榆還沒死,她還能見到他。
她還以為自長秋宮一彆之後,自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原來真的很怕失去他。
“好。”徐思婉平靜地應了,“臣妾回宮換身輕便的衣裳,就去詔獄。”
“去吧。”皇帝見她毫無懼色,本已動搖的心弦更鬆動了幾分,安然倚向靠背,“消了這份疑點,待皇後離世,你就是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