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此刻的感覺就像被毒蛇的尖牙咬住了,毒素經由兩顆毒牙吐出,注入他的體內,麻痹了他的神經與肉\體。
“我不知道你是誰。”他用儘所有力氣方才開口,將這句話斷斷續續地吐出。
“還真是無情……”
這一次,他的聲音中帶上了些微嘲弄,裡頭來之不易的一點笑意儘數褪去,如退潮時的浪花一波接著一波往後湧去,暴露了底下千瘡百孔的沙灘和礁石。
“……”江昭幾次張嘴,好半晌道:“你不是我的心理醫生,我不認識你。”
黑暗中有著短暫的死寂,抵住他腿腳收回力道,他被迫站起來轉過身。
黑暗在這時退去,一直籠罩著他們的霧散去,江昭在這片灰白的虛無空間中瞥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位冒牌心理醫生的臉。
江昭懷疑過他,但這位心理醫生在他這裡留下的疑問反而是最小的,是以他並沒有太多猜測謝明熙。
可偏偏,是謝明熙最先找到他。
江昭喉結滾動了下,剛洗過澡的身子僵得厲害。
他上半身一\絲\不\縷,僅用一條浴巾遮住半邊身體,沒有衣服的遮掩,謝明熙略一低頭便一覽無餘。
似乎是掌握住了什麼,他摘下了麵上那副溫和陽光的麵具,目光灼熱,於江昭周身梭巡。
倒真像條毒蛇。
江昭沒看他的臉,微低著頭,露出小半邊雪白的側臉,濕潤的黑發搭在他耳側,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向前滑落,露出了珍珠似的耳尖。
他開口,聲音是發著輕微哆嗦的。
“你到底——是誰?”
問題接踵而來。
“為什麼要裝成我的心理醫生?”
“我身上沒有值得你這麼大費周章的,你為什麼要煞費苦心接近我?”
“彆再騙我了,你絕對不是我原來的心理醫生。”
謝明熙出現的瞬間,江昭便想通了一件事。
江父說的話至少有百分之三十是真的,那便是他的許久沒有去見原身的心理醫生了。
原身的確有心理醫生,但卻絕不是謝明熙。
謝明熙望著他,唇角的笑同他以往見江昭時一模一樣,沒有半點破綻。
他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而是伸手,做了一個心理醫生絕不會做的動作。
——他把僵冷的青年摟入懷中。
從動作到神態,再到眉眼間透出的淡淡的怪懷,幾乎無一處不是在為江昭著想。
這位冒牌醫生甚至解開了了大衣的紐扣,主動將他名義上的病人包裹進來,夾在了雙臂間。
“這麼一直站著會著涼。要是著涼了……我會心疼的呀。”
同樣的聲音,如今他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含著粘稠的蜜糖一般,稠地能拉出絲來,乍一嘗是甜的,可等細細品嘗後才發覺,這透亮的亮黃糖漿裡頭裹著的……悉數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江昭反抗了下,被桎梏得更緊了。
男人的雙手鎖鏈般牢不可破,緊緊摟住他的腰肢。
江昭比他略矮上一些,被他完全擁入懷中時像一對擁抱著的桌飾品小人,仿佛是他們是天生一對。
他就著這個姿勢艱難低頭,側臉隔著一層單薄的衣裳貼上了謝明熙的胸膛。
……沒有。
沒有心跳。
也沒有體溫。
隻有為了誘騙天真的獵物,而佯裝出的呼吸聲。
江昭咬了下舌尖,利用痛楚短暫地恢複了清醒,“……你沒有心跳。”
他的語氣很篤定,“你不是人。”
他抬頭。
謝明熙隻是微微笑著看他,什麼話也沒說,薄唇勾起的弧度足以迷倒任何一個人。
江昭語氣堅定地重複了一遍。
他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謝明熙不回複,他便一直不停地重複下去,被擠壓在兩人懷抱中的手死死抓住了謝明熙的衣角,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兒,眼眶中也被逼出了淚。
江昭的情緒愈發激動起來,脖頸也因此變得微紅。
“……你到底是誰?”
江昭逼問的聲音已然微微變形,含著股尖利的咄咄逼人。
話音剛落,他眼前一花。
一個輕到了極致的吻落在他鼻尖上,像是同他玩鬨一般。
漫不經心得像是對待鬨脾氣的愛寵。
他的眼裡也滿是寵溺和疼愛,好像真的將青年放在了心尖上,但江昭卻知道,這些情緒全是偽裝出來的。
他看不透謝明熙的真實情緒。
對上謝明熙時,他仿佛是對上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除了知道他是牆外,其餘的便是一無所知。
他甚至辨彆不出這隻鬼的任何情緒。
連最基礎的喜怒哀樂也不行。
男人微低頭,額發垂下些許,遮住了像把出鞘的刀鋒一般張揚狂妄的眉眼,鼻尖蹭蹭江昭的鼻尖。
“我的寶貝昭昭,當真認不出我是誰?”
聲音也是漫不經心的。
慵懶快要溢出來了,任憑他奔潰逼迫,甚至責問,男人也沒有半分不自在,更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麼。
江昭一直知道他的音色華麗,像是緩慢拉出的大提琴般,悠揚高雅,又因著常年浸淫在金碧輝煌的場所中,難免帶上了幾分公子哥的怠惰意味。
這卻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體會到。
江昭心跳一滯。
他猜對了。
他猜對了……他怎麼就猜對了?——他不想猜對的。
“我的寶貝親口說過,隻要能和我在一起,不論做什麼都願意,難不成,寶貝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了?”
江昭克製住奔潰大喊的衝動,將手中的衣角攥得死緊,脆弱的骨節哢哢作響。
【係統,你騙我。】
係統沒有出聲。
江昭的心聲已然變得嘶啞起來,【你們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你們的目的根本不是劇情完成度,對嗎?】
【抱歉,我的權限不足,相關事宜無法在小世界內告知您。】
江昭從未這麼生氣過。
這段時間,除卻最開始,其餘時候他沒有按照劇情走,但劇情支點卻總會以他想不到的方式完成。
不論是他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
他氣過了頭,心臟近乎是被泡在了沼澤裡的麻木,一陣又一陣地抽痛著,冷聲道:【這就是你一直不告訴我真相的原因?】
【抱歉,我不知道您說得是什麼……】
江昭打斷它的話,聲線近乎是發顫的。
他用這發顫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謝明熙……就是主角攻。】
係統不出聲了。
好半晌,在江昭以為它開始裝死時,係統突然“滴”了一聲。
【恭喜宿主完成支線任務——找回原身記憶、潰破真相。】
【……】
江昭閉了閉眼。
他原先還在想,主角攻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但有關主角攻的劇情幾乎都莫名其妙便通過了。
他一度猜測主角攻就在他身邊,隻是他看不見對方罷了。
真相卻遠比他猜測的更離譜。
主角攻的確一直在他的身邊,他卻一直沒有發現他。
江昭想起了很久之前,不知從誰口中聽到的詞語。
——鬼迷心竅。
他從剛進這個世界開始便被鬼迷住了心竅。
也因此,主角攻用同一張臉、同一個名字,僅僅隻是改變了身份和性格出現在他麵前,他也一直沒有發現。
他忘記了所有關於主角攻的事情。
細細想來,他身邊所有人從沒提起過主角攻的名字,他也沒在原身的手機裡看到任何一張主角攻的照片。
時至今日,他潰破了這隻厲鬼布下的天羅地網,那些被剝奪的記憶才回到他的腦海中——
漆黑一片的海岸上,一雙手伸了出去。
旋即是巨大的落水聲,有重物墜海,可輪船行駛時的噪音太大,除卻罪魁禍首外,竟沒有任何人聽見這道聲音。
不遠處停泊於桅杆上的海鷗受驚,伸展翅膀呼啦啦飛走。
視角驟然拉近,江昭透過幽深的水麵,看見了眼皮微闔、正在往下沉落的男人。
那張臉格外熟悉。
畫麵一轉,江昭看見了他在江家的臥室。
他躺在床上,好似昏睡著。
而他身旁的床頭櫃上,細頸花瓶中的雪白玫瑰生得嬌豔欲滴,根莖承受不住繁大嬌嫩的花苞,尚未開放的花骨朵向一旁歪斜,恰好遮住了花瓶後的高中畢業照。
約莫十幾秒後,抽屜被拉開,相框悄無聲息向前撲倒,而後抽屜緩緩合攏。
無形的手取出一支玫瑰,置於原本相框所在的地方。
深夜,那朵玫瑰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執起,置於鼻尖輕嗅了下,又被手主人隨手丟進花瓶中。
一片雪似的花瓣施施然飄落在櫃麵上。
江昭的視野拉近,看見了站在床頭櫃前的人的臉。
同那張畢業照上的一張麵孔一模一樣。
環山的墓碑寂靜無聲,四周是高聳入雲的冷杉林,一雙腳踏在深褐色的土壤上,一束嬌豔欲滴的白玫瑰被置於石碑前。
芳香四溢。
卻無人提醒愚蠢的羔羊,給死人獻花不應用象征純潔愛情的白玫瑰。
無人提醒,卻也無人壓迫,江昭直起身,目光正正落在了描金的石碑上。
上書五字——
謝明熙之墓。
最頂上,那張灰白相片中的少年也轉變成了青年的麵孔,又一點點生長為了成熟男性的麵孔。
江昭回神。
謝明熙蹭蹭他的鼻尖,麵上含著的笑意多了幾分促狹和調侃,“寶貝想起來了?”
江昭指尖一個勁兒發顫。
“你一直都在騙我……”
他的聲音很低,晶瑩的淚珠順著麵頰滑落,蹭在了謝明熙的鼻尖上。
那點微不足道的溫度在此刻忽然變得滾燙起來。
灼燙得他心尖上也被燒出了一個漆黑的小洞。
他在洋洋灑灑的灰燼中找尋到為數不多的一點真心,珍而重之地藏了起來。
好教旁人無法看見,那上頭描摹得是張怎樣昳麗的麵容。
謝明熙咬了下他的鼻尖,動作很輕,調\情似的。
“我怎麼不知,我什麼時候騙我的寶貝了?”
“明明是寶貝把我忘了才是,我既沒有變換容貌,也沒有改變名字。我在你麵前,一直是坦蕩且直白的。”
“怪隻怪,你在這麼久的時間裡也沒有發現我的身份。”
江昭的唇咬出了一點殷紅的血漬。
就著微不足道的腥甜,他輕聲道:“可是,是你一直不想讓我想起來。”
謝明熙薄唇微啟。
江昭抬眼,眸中的淚光像閃爍的寶石般,又恍惚好像罩上了一層輕薄的紗,朦朧恍惚。眼角同鼻尖微紅,被野男人吻紅的唇上漫開些許血漬。
謝明熙有生以來第一次,看不透這雙美到了極致的眼中究竟是什麼。
“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林玉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