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給他的打擊太大,以至於回憶起那段時間時,他甚至想不起除這件事外的任何事,自然也包括深夜半夢半醒時瞥見的一隻眼睛。
原來他那天看見的,便是這個地縛靈。
江昭再抬眼時,地縛靈已經將頭顱低了下去。它的頭發在抬頭這個動作間被撥亂,再低下頭時,便隻剩一隻眼還看得見,剩下那隻眼被淩亂的發絲遮住。
隻一隻眼這樣死死盯著他,恐懼卻是登時便翻倍了。
進浴室這麼久,他始終沒有將手從琉璃瓶上拿開,如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緊緊握住了這個小瓶子。
“你把我引進來是為了做什麼?”仗著有琉璃瓶在,他詢問道。
地縛靈不說話,仍然死死盯著他。
江昭深吸口氣,正要將這個問題重複一遍,卻見地縛靈轉身,開始不斷在寬闊的浴室裡徘徊,一圈又一圈地走著,繞著偌大的房間。
它走得是直線,到了拐角時才會轉彎,而所有阻礙物在遇見它時也像不存在一般,任由它直愣愣地穿過去。
事實上,它才是真正不存在的那個。
與此同時,樓下。
江昭走後,謝明熙便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什麼。
約莫十分鐘後,大門處傳來“咚咚咚”的三聲敲門聲。
這聲音穿透外邊的狂風暴雨,準確無誤傳到謝明熙耳中。
他沒動,三個呼吸間,敲門聲又持續響了起來。
這次不等他有反應,那扇雙開的大門便驟然打開,且應用力過大,狠狠砸在牆壁上,發出了沉悶且龐大的一聲巨響。
外頭風雨飄搖,成千上萬的樹木正在風雨中發出了強烈的聲響,巨大的、逼近台風的暴風急速撞上玻璃,脆弱的玻璃發出巨大的聲響,而後,那上頭便出現了一絲裂縫。
漫天陰雲密布。
門口,身量頎長的男人戴著一雙雪白的手套,撐著一把漆黑的直柄傘。
傘麵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隻露出一截形狀優美的下頷,好看之人大抵多是相同的。單是從這被遮掩住半邊的臉型來看,同謝明熙像極了。
謝明熙從餐廳的椅子上起身,閒庭信步般走到客廳正開的大門前。
他的視角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男人的全臉暴露出來,眉眼冷厲,瞳孔黑得比他身後的陰雲天還要嚇人,麵色沉沉,卻又冷漠到了極點。整個人如一把出鞘的刀一般,倘若可以用這目光來傷人,那他早就被這把鋒利鋥亮的刀子割開喉嚨,碎屍萬段。
駱俞收了傘,他帶來的是把寬大的直柄傘,碩大的雨珠從傘尖上滑落,滴在地上,打濕了昂貴的絲絨地毯。
水漬在灰白的地毯上蔓延,而後漸漸浮出一道隱約的人形來。
謝明熙麵上露出饒有興致,“我當是誰不想活了,卻原來——是個早死鬼。”
這番話是他看著那道水漬上方的“人”說的。
他看向人形時的目光是漫不經心的,擺明了沒把對方放在眼裡。大約兩秒後,他回頭,目光落在駱俞身上,眼裡的那點性質漸漸變成冷漠,唇角卻仍然是帶笑的。
“為了找人,所以不惜和這種東西達成協議、與虎謀皮。”
“那群老東西要是知道你變成了現在這樣,應當悔得腸子都青了。”
駱俞冷冷看著他,“所以我今天來的任務是——回歸本職。”
謝明熙冷笑,“所以提前讓不入流的東西把江昭引走了?”他若有似無掃了一眼水漬上凝聚出的人形,“我倒是不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了,會幫助一個人類。”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道有些年輕的男聲響了起來,倘若江昭還在這人,定會發現,這道聲音便是方才喚他過去的聲音。
隨著話音落下,始終模糊的人形才終於凝出實體。
這是個很年輕的青年,二十歲不到。眉清目秀,但眉眼間自帶一股淡淡的漠然和高傲,這幾分情緒讓他的長相在初看時格外有攻擊力,尤其是沉下臉時,便更加冷漠。
像冰霜中盛開的花,清麗且傲然。
謝明熙輕笑一聲,“是麼?那你方才在樓上還想對他下手。”他眼中殺意陡增。
陌生青年嗤笑幾聲,嗓音中的惡劣幾乎要溢出來。
“可我隻答應了帶他來呀。可沒答應不殺他的小情人。便是死了又怎樣,我早先便提醒過他,讓他快滾,這樣的話,我還可以留他一命,可他偏偏不走。”
“那我不是……隻能成全他了嗎?”
他瞥見謝明熙冷下來的麵色,唇角反而緩緩上揚,音調也是上揚的,“啊……”他拖長了聲音,音調有所轉折,聽起來耐人尋味。
“我忘了,你也喜歡他的小情人。”
“——可人家不喜歡你呢。”
明晃晃的嘲笑和譏諷。
客廳內,除他的嘲笑外,其餘兩人麵色冰冷,目光緊緊瞪著對方。
“他人呢?”陌生青年笑夠了,才厲聲問道:“我要先解決他,——再來解決你。”他短暫地停頓了下。
“和你們。”
“還有不知道是誰的小情人,不過他長得倒是很好看,我都有點不忍心了呢。”
這番話無異於找死,不止謝明熙,連他身旁的駱俞麵色也沉了幾分。
“你可以試試。”
話音剛落下,青年便驟然朝他撲來,原本秀氣的臉也在轉瞬變得猙獰起來,周身怨氣暴漲,他走到哪兒,水漬便跟到哪兒。
幾乎是與不久前一模一樣的場麵。
同樣是兩隻厲鬼鬥法,同樣的各有千秋,一時間分不出勝負。
而這兩隻厲鬼的怨氣影響了此地,外頭的風雨愈發飄搖,雷電一聲快過一聲,一聲急過一聲。風雨四處翻飛,好像真是台風降臨,一顆身形不穩的樹驟然被連根拔起,又被狂風暴雨卷入空中,無數葉片在空中飛速攪動,原本無害的邊緣此刻已然變得鋒利起來,一旦走入風雨中,便頃刻會被高速旋轉的葉片劃傷。
無數鳥類嘶聲尖叫。
樹林各處的烏鴉拖長了聲音,此起彼伏地回應著。
客廳也在十幾分鐘之內被徹底損毀,如台風入境,兩隻厲鬼在這方小小的室內糾纏撕扯。
窗戶悉數碎裂,外頭的風雨緊隨其後灌了進來,不多時便在地上積累出陣陣小水潭。
唯一完好無損的,隻有拿著黑傘、麵色冷淡站在一旁的駱俞。
看似不相上下,但他卻很清楚,陌生青年敵不過謝明熙,對方的力量是同他定下契約後,他幫忙在短時間內提升的。
若是在謝明熙剛死前,約莫還有可能。
但現在的情況已然不同,謝明熙的頭七過了,他也從新鬼變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厲鬼。
而定下的契約中,陌生青年需要把謝明熙帶離這座宅子。
對方要是違背了契約,不等和謝明熙打起來,便會魂飛魄散。
他垂眸站在客廳內,仔細地將這把黑傘收拾好,將每一個褶皺都按照紋路壓進去,隨後才用上頭自帶的綁帶將之固定好。
雨應當很快便停了,等他再出來時,便不需要再撐傘了。
駱俞抬腿,徑直走向浴室,借用裡頭的鏡子整理好衣領與袖口。他再從浴室裡出來時,兩隻厲鬼已然從屋內跑到了屋外。
他則抬腿,向前走去。
——他跨過災難與破滅、跨過死亡同烈火。
他跨過這滿布的無根之水。
直直地、直直地往前走。
他踩到樓梯上,上頭的地毯已然變得碎裂,露出了底下也略有破損的木地板。
童話故事中,百年後,一位年輕俊美、手持利劍的王子斬破層層荊棘,走上通往閣樓的旋轉樓梯,站在了睡美人的門前。
而後,他吻醒了這位百年沉睡的公主。
浴室內,江昭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地縛靈。他有太多的疑問想要詢問對方,但卻不知從何問起,更何況,地縛靈還不會說話,能不能給出反應都不行。
他現在總算是明白了。除回來的第二天之外,謝明熙便沒有讓這座宅邸中的鬼傭人在他麵前露過麵。而這隻地縛靈是唯一沒有躲起來的。
他甚至好幾次撞見對方出現,有時是廚房,有時是書房。
現在想想,約莫是對方沒有太大的殺傷力,且不太能聽得懂話。
他在洗手台邊站了半晌,也盯著地縛靈轉了半晌。
“你……是在找什麼東西嗎?”他琢磨了一下,隨後試探著開口。
地縛靈抬頭,一隻泛白的眼球朝他看過來。
猝不及防和它對視上,江昭心裡一顫,下意識往後又退了兩步。
地縛靈被黑發覆蓋的臉部似是動了動,他看見那枚幾乎沒入頭顱的碎片下端也跟著動了動。對方像是想說話,但被碎片控製著舌頭,不能開口。
江昭想起方才看到的場麵,有些於心不忍,“你先彆說話了。我問你問題,是的話你就點頭,不是的話就搖頭。”
他重複方才的問題。
地縛靈點頭。
“你在找什麼東西?是物品嗎?”
地縛靈搖頭。
“那……你在找人嗎?”
地縛靈點了點頭。
江昭心裡一緊,“你是想□□嗎?”不對,應當不是這個,地縛靈是意外死亡,根本沒有仇家。
“你找人是想報仇嗎?”
地縛靈搖頭。
它倏忽直勾勾盯住了江昭。
後者本能一哆嗦,半晌才發現這道目光不是盯著他的,而是盯著他身後的窗戶的。
他下意識回頭,發現玻璃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幾道蛛網般的裂縫,看上去像是要破裂了。
他一驚,忙往後退。
這刮得是什麼妖風?怎麼還把玻璃給吹裂了。
他心裡存著害怕,往後退了幾步,生怕下一瞬玻璃窗承受不住,在他麵前驟然爆開。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不無可能。
江昭剛走開,玻璃窗便當著他的麵,“砰”的一聲碎了個徹徹底底,玻璃碎片隨之彈出。
直到臉上傳來疼痛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側頰不知何時被彈出的玻璃碎片劃了一道口子,倒是不深,稍微出了點血。
他收回手,望著指腹上的鮮血愣怔幾秒。
他的大腦尚且沒有反應過來,淚水卻已經先順著麵頰往下滑落。這是一種本能反應,他在沒有被封鎖記憶前,應當是害怕打雷的。
雷雨天最是讓人驚懼。
而像這樣的天氣,也極容易讓人情緒低落。
他抿住唇,任由淚水滴到手心,將他指腹的血稀釋,麵上傳來淡淡的刺痛,是淚水劃過傷口時產生的痛覺。
然而江昭此刻卻顧不得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陷入了一個很奇怪的死胡同裡頭,看周遭什麼悉數覺得熟悉。
指腹上的血則是他心中感覺最強烈的,也讓他最為在意。
像是不知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低頭望著上頭的血似的。
這個視角給他的感覺總是莫名的熟悉,不知為何,他望著上頭的血,一股茫然和迷惘升了起來,連帶著某種低沉的情緒,混雜在一起,瞬間填滿了他的大腦。
他好容易才從愣怔中回神,愣愣地看向麵前的空洞。
狂風呼嘯著,暴雨嘶吼著、順著窗戶闖進來,頃刻便打濕了大半邊浴室,洗漱台上放著的東西也被吹得東倒西歪,劈裡啪啦往下砸。
大開的窗外是漆黑的夜。
他看著這扇窗,一瞬間感覺這不是一扇破掉的窗洞。
而是一張漆黑、能將天地間所有東西吞噬殆儘的深淵巨口。
江昭愣愣地轉身,看向和他離近的地縛靈。
“你……剛才是在提醒我,讓我小心那扇窗戶嗎?”
地縛靈仍是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球中那粒芝麻大小的瞳仁微微閃爍轉動,像極了心懷鬼胎的模樣。
外頭的風聲、雨聲、萬物被摧毀的聲音越來越大。
但江昭看著麵前的地縛靈,忽然從心底覺出一陣熟悉來。除了隔著門縫對視的那一晚,他還在彆的地方見過這隻地縛靈。
他可以肯定,隻是他記不起來了。
江昭正想著,身後忽然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他先是被驟然下起的暴風雨嚇了一跳,而後又被炸裂的玻璃嚇了一跳,再接著便是身後的敲門聲。
應當是謝明熙找過來了。
反正,剩下的一人一鬼、他不知真假的父母全不在意他,也無人能來到這裡。
這方圓十裡,也隻有他一個活人。
江昭後來也打開手機看過。
他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不死心地又發送了一條信息過去。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短信的前綴變成了“已讀”。
也就是說,駱俞非但不來找他,甚至不回他的消息。——並且是兩次。他發短信時的期望有多大,在看見空落落的收件箱時,失望便有多大。
喜歡啊。
多廉價的東西。
似乎對誰都可以說得出口,他雖不記得以前,卻也知道,有他這張臉在,對他說喜歡的人隻多不少。
但他沒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因為感情就是這樣廉價的東西。
江昭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倏忽多了起來,慢慢累積在一處,將他的視野完全模糊,讓他隻能看見一片隱隱約約的紅,那來自他指腹的鮮血。
下一瞬,圓潤的淚珠滾路,讓他的視野轉瞬變得清晰起來。
又在下個瞬間開始重複模糊。
他說錯了,他臉上的傷應當很疼。
他忽然覺得好疼。
疼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
江昭不想出去了,他倒是寧願被方才的碎片割傷脈搏,這樣,他便有了順理成章離開這個世界的理由,畢竟這隻是一個新手世界,哪怕失敗了也沒有懲罰。
他又想,他連新手世界都過不去,接下來的那麼多世界應該怎麼走?
他真的可以從係統那拿到他想要的東西嗎?
江昭眼淚淌得更凶了。
敲門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吵得他腦仁嗡嗡作響,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將門直接摔在謝明熙臉上。
他用手背擦乾眼淚,而後才打開了浴室門。
瞥見門外站著的人時,他動作倏忽一頓,捏著門把的手也在瞬間攥緊。
站在門口的不是什麼厲鬼。
而是個麵色冷淡的男人。
駱俞麵色不變,目光落在他麵頰上劃出的傷口,瞳仁輕微顫了下,摘下一隻手的手套,被捂得溫熱的手輕輕碰上了那道傷口周圍。
江昭剛停住的眼淚轉瞬奪眶而出,近乎於喃喃道:“疼……”
駱俞動作一頓,轉而收回手。
江昭眼中,他的麵容一點點變得模糊起來,他的語氣不解極了,嗓音卻是發顫的,猶帶哭腔。
“你來乾嘛啊……”
他的語氣輕極了,說出的話反而像在問:
——你怎麼現在才來?
駱俞朝他伸出手,“我來接你回去。”
他頓了下,同哭得雙眼泛紅、滿臉淚痕的江昭對視,好半晌,他沒有等到搭上來的手,微微歪了下頭,才再次開口。
“我說錯了,我不是來接你回去的。”
“——我來接你回家。”
一隻沾上血跡的、雪白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