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瞳孔驟緊,目光死死盯著最後兩個字,心內的驚愕已經完全找不到詞來形容。
江母瘋了……
她已經徹底瘋了。
換做現實世界,江昭隻會認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日記上記錄的這些方法,不論是三跪九叩還是換命這回事,悉數是假的。
但這裡並不是現實世界。
所以……江母的所作所為,真的感動了那尊邪神,也讓算命先生陰損的方法奏了效。
易舷安作為他的替死鬼,成功瞞過天道,死在了那場本該屬於他的意外裡頭。
從一開始,這對夫婦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在二十歲這年會死,更甚者,是他們親手所作。
易舷安從小到大受到的那些冷漠並不是因為他不夠優秀,而僅僅隻是因為這一層血緣。
僅僅隻是因為,他不是江母的親生孩子。
在江母的心中,所有人都比不上她的孩子,不管是領養的孩子、還是偷換來的孩子,都應該為了她的孩子去死。
一個自私、可悲、可恨的母親。
江昭看得內心一團亂麻,心頭的不安也跟著放大的數倍,冥冥之中,他總覺得,這本日記後頭還藏著更為驚天的秘密。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壓製住心中的驚愕和那股複雜的情緒。
他分不清後頭那股情緒是什麼,他隻是忽然覺得,易舷安有些可憐。
……他是在同情易舷安嗎?
江昭閉了閉眼,女人清秀的字跡仿佛烙在了他的腦海裡頭,教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字跡抹去。
易舷安有做錯什麼嗎?
他似乎什麼也沒做錯。
他隻是恰巧出生在了那個醫院,又恰巧被一個自私的母親盯上。那麼小的孩子,眼睛也睜不開,卻被迫離開了親生父母,又被生生灌下一碗符水。
這一碗成分不明的符誰下去,他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天大的問題。
試想一下,當這個孩子睜開眼,他看見了離他最近的人。
這個人是他的“媽媽”,她分明抱著他,但動作卻是這樣地僵硬冷漠。
剛生產完的女人垂眸,雙眸滿帶冷光,久久地盯著懷中懵懂的嬰兒。
病房內應當是一片死寂的。
孩子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伸手來抓她。
女人的目光變得冷漠起來,徑直將他扔給了一旁的月嫂,連多看一眼也厭煩。
如果易舷安知道,他前二十年的人生都活在一場天大的謊言裡頭,他會想什麼?
江昭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原文描寫的劇情。
哪怕知道這有可能是假的,他也還是控製不住去想。
原文裡,原身活生生氣死了尚在病中的養母,又害得養父被單位辭退,破壞了這個原本美好的家庭,也打碎了這對父母僅剩的、唯一的希望。
甚至用鞋尖狠狠的、將剩下的碎片碾碎成了卑賤的泥。
這對養父母唯一的孩子死在了一場天大的陰謀裡,而他們卻對罪魁禍首的孩子、也是這場陰謀的受益人交出了所有的真心。
這點真心也被焚燒成了灰燼。
最終,他們擁有的隻有悔恨與絕望。
……易舷安死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他因為那場車禍而死亡的時候在想什麼,屍檢報告顯示,他的胸膛被相撞的火車上的鋼筋紮穿,意識掙紮了兩個小時,才在絕望中死去。
江昭鼻腔莫名有些酸澀,他閉著眼,眼眶卻不知何時變得酸澀起來,淚水沿著暈開淡淡緋色的眼尾緩緩流下。
——他在做什麼?
他為什麼會為了莫須有的猜想而落淚。
係統輕聲道:【您在同情他。據係統分析,人類有一種必不可缺的情緒,那就是同理心,這種情緒會讓他們感同身受,代入受害者的情緒去體驗自己。】
【您現在,不正是和易舷安共情了嗎?】
江昭點頭,也沒搖頭。他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半晌,而後才睜開眼。
這雙黑白分明的眼被洗得通透且乾淨,宛如上好的琉璃一般。
他下意識伸手觸了一下臉,這才發現他臉上全是淚。
江昭望著被打濕的指尖,有一瞬的愣怔。
良久,他用紙巾把麵上的淚悉數擦拭乾淨,而後才低頭,接著看向手中的日記。
【我看到那個孩子了。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寶貝要活命,我才不可能讓我的寶貝和他交換,他一點都比不上我的寶貝。
我討厭這個孩子,我也討厭另一個孩子,他們兩個為什麼可以堂而皇之地待在我的房子裡,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享受著高等教育,不用吃苦也沒有人敢得罪他們。
而我的孩子卻要和那對貧窮的夫妻擠在出租屋裡?】
【我恨這個孩子。】
【如果,命中帶劫的人不是我的寶貝,而是他們兩個,該會有多好。
死的人是他們該多好。
老天爺,你一點也不公平,為什麼要讓我的孩子承受這些無妄之災?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
【那個孩子開口說話了,他叫我媽媽,誰是他的媽媽,他根本就沒有媽媽。
真討厭。】
【那個討債鬼今天拿著獎狀來找我,想我誇誇他,可是,他能有的這些,都是我的孩子該有的啊。】
【討債鬼長大了,他活得多麼無憂無慮,自在瀟灑,明明,這一切都是我的寶貝的,他根本就配不上。】
……
【那對夫妻今天來飛秉旗下的醫院看病,真是太巧了,這麼小的概率都能被他們撞見,我隔著監控看到了我的寶貝,他長得真健康,在醫院的後花園和同年齡段的小朋友在放紙飛機。
他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天真又單純,心裡一點醃臢心思都沒有。我就說,我的寶貝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寶貝。
寶貝呀,你怎麼還要這麼長的時間才能來媽媽身邊,媽媽好期待你呀。
我偷偷打聽了他的名字,他叫易昭,真是個好聽的名字,小昭、小昭,像個女孩子一樣,但是我很喜歡,以後,我要叫他小昭寶貝】
【出事了,他們竟然是帶我的孩子來醫院看的病,小昭生病了,是心臟病。
他們竟然出不起醫藥費,這兩個下賤的貧民,他們憑什麼折騰我的孩子!!!!
老天爺,我恨你,我恨你們,為什麼這種事總是落到我的寶貝頭上,他做錯了什麼嗎?他明明是這麼可愛,為什麼你總是要跟我搶,他是我唯一的寶貝啊……】
江昭眼皮控製不住地一跳,這本日記到這裡便戛然而止,寫不下去了,他的目光落在最後兩本日記上。
約莫幾秒後,他伸手,拿起了倒數第二本。
正在此時,他動作忽地一頓,仿佛察覺到了什麼似的。
一股陰冷的氣息圍繞著他,這股氣息熟悉極了。
他僵著身子,指尖下意識顫了下,不是害怕,而是心驚。
緊接著,一隻手從他肩上穿過,徑直點在日記的硬殼封皮上。
“這是誰的日記?”
青年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亡魂這樣問。
江昭眼睫顫了幾顫,有些不想告訴他真相。
他看得入了迷,竟忘記了易舷安還會回來這件事。
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如果,從他剛開始看日記時,易舷安便一直在他身後站著,他剛剛看的這些,對方豈不是全都看見了?
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他此刻又在想些什麼?
——他是否已經知道,原來他一直以來都想親近、討好的母親,竟是這樣一個卑鄙自私、不顧他人死活的瘋子。
他不說話,易舷安從後靠近他,目光死死盯著那本日記,重複著、一字一句地問道。
“江昭,這是誰的日記?”
江昭閉上眼,聲音發著細微的顫。
“是……媽媽的。”
房內登時一片死寂。
窗外流淌著的風也在此時變得靜謐下來,好似知道了屋內的境況一般,繞著這片土地而行。
江昭甚至聽見了自己過快的心跳聲。
他突然感到了一股沒由來的心慌,慌忙轉過身,看向易舷安。
這一看,便讓他滿心都充斥著慌亂。
易舷安的麵色前所未有的陰沉,目光死死盯著那幾本日記,如果眼神能變成刀子,這幾本日記現在一定會被他的眼神生生撕碎。
那雙眸中也滿是陰沉,眼底的情緒沉甸甸的,像積壓了許久的汙垢一般,在此刻忽然便湧了出來。
二十年。
他當了二十年的笑話。
原來在他伸手想求江母抱他的時候,對方的心裡是這樣想的。
怪不得呢,怪不得他每次找江母時,對方的視線都冷漠得駭人,如同在看一個死人般。
在她心裡,她從二十年前就是一個死人了。
不僅如此,在他想著應該怎麼樣討好母親、讓母親高興、不讓母親失望時,他心中所謂的母親卻是這麼想他的。
恨不得他代替她的孩子去死,在日記裡問了無數遍——“為什麼會出事的是她的孩子,而不是那兩個討厭鬼。”
他從未在她的眼裡出現過。
易舷安被騙了整整二十年,他小時候以為,等他再長大一點,母親說不定就會喜歡他了,又或者,是因為他不夠聰明、不夠聽話。
所以呀,他要再聽話一點、再乖巧一點才行。
天底下怎麼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易舷安想到了他五歲時,贏了人生第一場比賽,拿著學校頒發獎狀去找江母,他想用這張獎狀換一個抱抱。
在他興高采烈地撲上去時,江母卻慌張地避開了他,眼底滿是嫌棄,像是看見臭水溝裡不能見人的老鼠一般。
他難過極了。
他去找他的父親,他說:“媽媽好像……不喜歡我。”
父親蹲下身,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笑得和藹又體貼,“媽媽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一定是你哪裡做的不對,媽媽生你的氣了,等下記得要給媽媽道歉哦。”
“——這天底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