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江昭直覺他說的這番話不對勁。
明燁垂眸,沒敢抬頭看他,視線頭一次拘謹地在腳下這幾分地徘徊。
“明朗還存在,他雖然死了,但……”
“我知道。”江昭打斷他,“他就在這座宅子裡,你讓他出來,我也有話要和他說。”
“……他現在不在這兒,公寓裡隻有我們兩個。”明燁低聲道。
江昭看著他動作間透出的小心和拘謹,忽然意識到一個可能。
“你剛說,要讓明朗活過來,但他的身體已經火化了,你……”
他的目光落到明燁那張和明朗一模一樣的臉上,恍惚明白了他到底想怎麼讓明朗活過來。
……明燁竟然想把自己的身軀讓給明朗。
而原因僅僅隻是因為他“喜歡”明朗。
江昭心頭漫開了前所未有的火氣,越看那張臉越生氣,他閉了閉眼,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平息下心頭的怒氣,從衣櫃裡把那個牛皮紙箱拿了出來,雪白的手腕翻轉,徑直把紙箱裡滿滿當當的藥瓶全給倒了出來。
短暫的十幾秒內,房內充斥著藥瓶和藥盒碰撞發出的稀裡嘩啦的聲音,像是一場從天而降的大雨般。
聲勢滔天。
一個藥瓶咕嚕嚕滾到了明燁腳邊,他的目光剛一觸上去便頓住了。
這是他的藥。
那個牛皮紙箱原來在江昭這兒,難怪之前他出門時,江昭回忽然問這麼一句,放在從前他肯定是不會過問的。
那……江昭有發現不小心夾在病例本裡的那兩張畫嗎?
他會怎麼想、會怎麼看他,認為他是個瘋子還是變\態?或許在江昭心裡,他一直都是個瘋子。
“你把這些東西都放在紙箱裡,讓保潔阿姨扔掉,就是因為,有病的人是你,但是你打算把身體讓給沒病的明朗,既然已經這麼決定了,那麼以後這些藥就用不上了對嗎?”
江昭邁過遍地的藥瓶,一步步走到明燁麵前。
“明燁,你好幼稚啊。”他放輕了聲音,輕描淡寫道。
被這麼說的明夜心頭猛然一震,下意識掀起眼皮看過去,恰巧對上了江昭那雙澄明又透徹的雙眼。
他像是第一次發現,那雙眼不僅能被彆人看透,也能在某些時候看透彆人。
——比如此時此刻被江昭盯著的他。
江昭隻是盯著他,麵色瞧著不太高興。
“我不喜歡明朗,那是騙你的。”
“我也不喜歡你們兩個這張臉,這是騙鄔景山的。”
“我也不喜歡鄔景山,所以才會騙他。”
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圓地解釋道。
隨著他的話說到後頭,明燁眼裡的光也一點點亮了起來,但眼底的不可置信仍然存在著沒有褪去。
他下意識開始否認江昭說的話,認為那隻是對方為了安撫他才會說的話,薄唇動了動,想說話。
江昭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緒,搶先一步道:“不是騙你的,我沒見過明朗,也不存在什麼宴會上對他一見鐘情的故事,那是我從書上看見的。”
他看了眼桌上那本最近幾天都被他拿著看的翻譯書,“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五十六頁,男主在宴會上對盛裝出席的女主一見鐘情。”
明燁想說什麼,沒能說出來。
他像是一個嘗慣了苦味的人,驟然掉進了蜜罐裡,從舌尖到心尖都是那股蜜一般的甜味,甜進了他心裡。
江昭眼裡是清晰的不滿。
“我會這麼說都是因為你,你看我的眼神太直白了,當時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凶我,我不這麼說,你不知道會做出什麼。”
“……”明燁徹底啞巴了。
好半晌,他問:“你不生氣我偷進你房間的事嗎?”
“我當然生氣啊。”江昭直白道。
“嗯……我隻跟你說一次,我討厭彆人嚇我,但我最討厭的是彆人騙我,不管是從什麼角度出發。我希望你不會有下一次。”
明燁下意識點了下頭,乖得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好,那麼現在,你有什麼話想說的。”見他態度還算聽話,江昭眼裡略微帶了點滿意。
明燁望著他通透的雙眼,心尖癢癢的,像是許久前埋下的種子,一直藏在陰暗濕潤的土壤裡。
可今天,這粒種子自己悄悄發了芽,迎風而漲。
——變成了一顆參天大樹。
他忽然很想順著心裡想的說出來,薄唇微張,聲音低沉微啞。
“我可以……親你嗎?”
“……”
【……】
係統默默翻開了記錄的小本子。
江昭微蹙了下眉,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當然不行,我說我不喜歡明朗和鄔景山,但是沒說我喜歡你。”
係統悄悄看了眼明燁的表情,發現這麼長一句話裡,他似乎隻聽見了“我喜歡你”這四個字。
它有些感歎,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自欺欺人。
“你彆得寸進尺。”江昭的聲音帶了點微不足道的警示。
明燁的表情一下沉了下去,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現在的模樣竟然有些像委屈的舟桁。
江昭微微愣了下。
正當明燁心裡酸脹時,麵前忽然投下一片不算大的陰影。
下一瞬,一個溫暖的、帶著春天氣息的軀體擁了過來。
江昭抱住他,聲音輕若羽毛。
“隻能給你抱一下。”
明燁本能伸手,摟住了江昭的腰。
這隻是一個很短暫的懷抱。
明燁從這懷抱裡感受到了萬物複蘇的氣息,他看見燦爛的日光被枝頭的落葉切割成了數道光柱,飽滿的稻穗被風掀起了一層又一層金色的麥浪,冰涼的雪花覆住了這片荒蕪的大地。
他感受到了四季。
江昭隻抱了他兩秒便收回手,鬆開了他。
明燁想,他應當會永遠記住這個懷抱。
“生病了就好好治病——那些藥你自己撿起來,彆留在我房裡。”
江昭掃了眼遍地的藥瓶,忽然問道:“你生了什麼病?”
係統一瞬間就明白了宿主明知故問的原因。
明燁才剛踏入天堂,轉瞬又墜入地獄。
躁鬱症和普通的心理疾病可不一樣,這種病症是不穩定且極具危害性的,很可能會威脅到他人的生命。
他飄飄然的心也在轉瞬摔倒穀底,含糊不清道:“一點心理疾病,沒什麼大礙。”
江昭微微眯了眯眼,輕聲道:“是麼?”
“既然你不說,那我去問問鄔景山,他應該知道。”
話罷,江昭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明燁的四肢快過大腦,先一步拽住了江昭的手,語速飛快,“……你不準去!”
他又是焦急又是嫉妒,心裡的酸意幾乎要湧了出來,提起討厭的人,他眼裡隱隱冒出怒火,被壓下去的煩躁又升了上來,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一隻應激狀態下的刺蝟,渾身是刺。
“我不準你去找他。”明燁咬緊牙根道。
江昭毫不留情地甩開了他的手,“你用什麼身份來管我,小叔子?”
“彆忘了,你可是叫我嫂、嫂、啊。”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的字音,這純粹是在報複明燁之前經常用嫂子這個身份來堵他的話。
明燁嘴張了又合,良久才聲若蚊吟道:“……是躁鬱症。”
他飛快解釋道:“我不會傷害你,我也不會向你發火,你……能不能不要因為它遠離我?我不發病的時候隻是脾氣稍微不太好,我發病的時候會自己待在房間裡的,你……”
江昭垂眸看著腳邊的藥瓶,沒有說話。
明燁越是著急,解釋得就越多,但他說了一大堆,江昭一個字音都沒發出。
這份沉默像隻攥緊他心臟的大手,讓他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的話音漸漸淡了下去,自暴自棄道:“我治不好的,我就是這樣,從小開始就這樣了,我有在控製,但我控製不住,它會在任何我精神緊繃的時候出現。”
比如現在。
他耳邊的此起彼伏都是竊竊私語,如果江昭能夠聽見,便能發現,這些聲音大同小異,說的都是同樣的內容。
它們在讓明燁抱住眼前的青年,讓他親上去,把房門上鎖,讓青年從今以後隻能待在這間房內,也隻能看見他。
明燁當自己聾了,任由那聲音在耳邊念了千遍萬遍,隻是目光固執地看著江昭。
“我有病,江昭。”
——因為他從小活在爛泥裡。
他被這肮臟的爛泥腐蝕乾淨了血與肉,隻剩下一堆擦不乾淨的白骨骷髏,蟻蟲蛇蠍悉數在往他身上爬,想將他空無的靈魂也一同腐蝕乾淨。
他沒法出淤泥而不染,他早就被腐蝕得不剩什麼了。
心理疾病像跗骨之蛆一般,緊緊地纏著他,讓他無法從死循環中走出來。
“明燁,我知道。”
江昭抽出被他抓住的手,聲音如常,似乎天大的事情都沒辦法讓他有任何的情緒轉變。
“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病,但我不喜歡你輕賤生命的態度。”
江昭說:“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去治病。”
明燁盯著他,瞳孔黑沉沉的,裡頭像是蘊含著風暴似的。
許久,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好。”
……至少江昭不會因為他有病遠離他。
這樣就夠了。
他怎麼能奢求沒有感情的人分幾分感情給他?
被惦念這麼一段時間就夠了。
今天晚上似乎到此為止,江昭把明燁從房間裡趕了出去,在桌邊坐了會兒,垂頭刪掉了剛才錄下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