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動咒文,高大的人形頃刻間消失不見。光圈中央,一直白狐狸站在了床邊。
他動了動耳朵,尾巴繃起來,一下子躍上了床,鑽進了禮枝的被子裡。
溫溫暖暖的毛團子湊近,禮枝本能地靠上前,一把將它抱進了懷裡。
晴塵一動不動地貼著她,一雙赤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的睡顏。
她沉穩地呼吸著,臉上瞧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安靜而又可愛。
狐狸眨了眨眼睛。
眼前這張臉,恍惚之間,竟可以與那個人的麵容重疊。
狐狸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千多年前的春天。
他受到了三條家祈願的召喚而顯現人形,降臨到了人間。
協助三條宗近鍛造出那把舉世無雙的神刀之後,他在平安京四處遊曆。
櫻花如同雪一般紛紛而下,他行走在人間,見證人類的喜怒哀樂,每一樣都令他感到新奇。
然後,在一處回廊下,他遇見了那個人。
她隻有三四歲的模樣,還紮著紅色的頭繩。她從後麵咚咚咚地跑過來,大膽地抱住了他的脖頸。
他訝然回過頭,對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啊呀,你不是式部丞。”女孩子認錯了人,卻沒有一點的不好意思,“但是你……好漂亮啊。”
他站起來。
原本就小小的女孩子,顯得更小了。
她無所畏懼地仰著脖子看他,極具大小姐風範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晴塵愣了一陣,笑道:“我沒有名字。”
那小女孩兒像是聽到了特彆奇怪的事情,十分大人做派地皺起了眉頭,叉著腰說,“人怎麼會可以沒有名字?你的父母沒有給你起名字嗎?”
晴塵垂手,搖頭。
女孩子眉眼間的不可思議緩和了半分。
她招手讓他坐在自己麵前。
兩人盤腿相對而坐在廊下。
和風吹許,櫻花簌簌掉落,幾片花瓣飄進了廊內,落在女孩子的發間。
“名字是人人都有的東西。”女孩子說道,“安倍晴明公說過,名字是最短的咒。就比如,我們叫那棵樹‘櫻’,它就是被‘櫻’束縛住,就成為櫻花了。”
他在平安京遊曆的這些天,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像這般大的孩子,也見過不少了。
但他們都是咿呀學語的頑童,還未接受到這世上文化的教養。
晴塵覺得這個女孩子和大人一樣,頗為有趣,便含笑聽著她講。
“我叫迦羽夜。”女孩子指指自己,“か(ka)、く(ku)、や(ya)。我的父親是藤原重家,今上的承香殿女禦藤原元子,是我的姑母。”
原來是出身顯赫的貴族大小姐。
“既然你沒有名字,”迦羽夜說,“那麼就讓我來給你起一個吧,如何?”
晴塵歪著頭看她,想了想,說:“好啊,說來聽聽。”
她看起來不過三四歲,會起出什麼樣的名字呢,晴塵好奇著。
迦羽夜點著自己的下巴,努力思考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她拉過晴塵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寫下了第一筆。
晴塵是成年男子的身形,在他修長的手的對比之下,迦羽夜的手顯得格外小巧嬌弱。
她柔軟的指尖在他的手心裡寫完了兩個字。
“我叫你‘晴塵’。”她收回了手,又拖長了拍子念了了一遍,“せい(sei)、じん(jin)。”
晴塵跟著她念,“せい、じん。”
迦羽夜滿意而又得意地點點頭,“‘晴’是個會讓人心情開朗的漢字。‘塵’意味著世間種種俗事。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就算在充滿煩惱的塵世,也可以有爽快的心情。”
晴塵:“你懂得的漢字還真是很多呢。”
迦羽夜驕傲地說:“那是當然。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父上就在教導我漢學了。”
更多的櫻花花瓣被風吹送進廊下。
迦羽夜抬眸看向廊外澄澈的碧空,道:“都城的春天真美啊。”
說著,她轉頭對著晴塵微微一笑,“那麼,晴塵,我宣布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大小姐的氣質讓人無法將她的童言童語視若兒戲。
晴塵專心地思忖了一會兒,遺憾地對她笑道:“我可是神。人類無論如何,也不能將神明私有哦。”
迦羽夜生氣地爬起來,跺著粉嘟嘟的小腳,“你騙人!神明是不可以被人看見的。你隻是不想聽從我的命令罷了。”
晴塵也跟著站起來,薄唇輕動,“那麼,這樣呢?”
說著,他就在迦羽夜的麵前,消失了。
禮枝的懷裡,晴塵從回憶裡抽身。
他已經有幾百年沒有想起過去了。
過去的記憶,不光是畫麵與聲音,還有夾雜其中的情緒,環境裡的氣味,以及,心底的異樣感受。
如果感覺痛苦,就無法回首。
但是,在禮枝的身邊,他竟然可以稍微回想起一些被壓在不知名角落的場景。
他的身體再一次放鬆,靠在禮枝溫暖的懷抱裡,饜足地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