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尋身形微晃,容華立時撲過來,將人穩穩扶住:“……師尊?”
對方沒有回應,滿麵倦色。
謝疏風已然醒轉,見狀飛身趕來,劍眉緊蹙:“是你擊退了汨絕?”
場上都是無儘意的劍氣,想必是一場惡戰。
君尋闔目靠著容華肩膀,唇角勾起,懶散道:“不是我,是容華。”
謝疏風:“……”
他默了默:“還能貧嘴,看來死不了。”
君尋眯著眼,眸光透過白綾瞥見快步趕來的聖宮五絕,忽然伸出手,扯了扯前者袖角。
“師兄,”他示意謝疏風回頭看,旋即拖長嗓音,軟聲道,“我累了……想回去睡覺。”
謝疏風:“……”
青年一雙厲眼掃過君尋隱約露出幽紫紋路的領緣,立時身形微動,將師徒二人擋在身後。
容華則借機為君尋整理衣領,將緩慢攀爬的火紋遮好。
“多謝這位……太華宗的仙君,”卻芳舟含笑作揖,眸光試圖繞過謝疏風,與君尋直接溝通,“不知仙友名諱?若受了傷,在下也略通醫術,願意儘綿薄之力。”
“……君儘歡。”
君尋啞著嗓子報了名,對方立時作恍然大悟狀:“啊,是在下無禮,不知閣下竟是蓮華峰主——”
卻芳舟轉向謝疏風,笑眯眯道:“看來此次與會的弟子頗得重視,竟能得到太華兩位峰主的照拂,當真是少年英才,天資縱橫呢。”
謝疏風麵無表情地再次擋住對方試圖越過自己的視線:“我師弟閉關多年,此次前來,隻是好奇。”
他頓了頓,忽然冷哼一聲:“我太華門人先在山下幻陣遭伏,又在琅華宴負傷,依我看,聖宮還是好生排查一下自己門下,彆來者不拒,什麼人都收。”
君尋還是頭一回見謝疏風這麼毒舌,笑得身體發顫,又引動傷口,咳嗽起來。
卻芳舟立時一驚:“蓮華峰主可是身體有恙?快讓在下看看——”
他說著,便要繞過謝疏風上前,後者麵色愈冷,正欲出手阻攔,卻聞更加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原本扶著君尋的白衣少年麵色慘白,咳得驚天動地,就在二人看過來時,直接兩眼一閉,暈了。
反觀君尋,卻老神在在地攬過少年,無奈道:“小徒傷重,還需儘快回去調養,諸位,恕在下不奉陪了。”
語畢,未待眾人出聲,便直接召出一柄靈劍,禦劍而去。
一般情況下,各宗內部都是不允許門人隨意禦空飛行的,可如今倒也不算一般情況。加上謝疏風正臭著個臉等他交待,卻芳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走了。
君尋這劍禦得相當波折詭譎,二人幾乎是拐著彎落在太華宗駐地,容華還沒站穩,身側美人便身子一歪,軟軟倒地。
少年大驚,立即一把將人抱回:“師尊,如何了?”
懷中人卻秀眉緊蹙,麵色慘白,已虛弱到說不出話了。
容華深吸一口氣,道聲“冒犯”,旋即傾身,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向著小院走去。
無儘意主動承擔開門關門的要務,君尋靠著少年肩頭,勉強攢聚起一絲清明,薄唇微啟。
“去……水裡……”
容華應“是”,足下一轉,抱著人往湯泉而去。
他糾結了半晌要不要學君尋為自己療傷那樣褪下外袍,又覺得深有冒犯,隻好連人帶衣放入池中,又掏出身上所有的療傷靈液倒入水中,助師尊恢複。
誰知才一鬆手,君尋便一歪,險些沒栽進池子裡。
容華一驚,趕忙將人扶住,可對方渾身虛脫,又有致命傷,自己根本坐不住,眼看著就開始向下滑。他糾結片刻,隻好自己跳入湯池,將師尊牢牢抱入懷中。
君尋渾身滾燙,容華簡直都要被燙得麻木了,連池中原本冷冽的山泉水都開始逐漸升溫,成了溫泉水。
容華心道這樣不是辦法,隻好牽起君尋一隻手,再次開始運轉體內靈力。
適才在幻境中,他的水屬性靈氣是對師尊的傷勢有效果的,如今在外麵應該也差不了太多。
清涼溫和的靈元進入經脈,終於將君尋的意識稍微拉回來一點。
他靠著容華肩頭,忽然覺得小狼崽子好像長大了些。
朦朧視線望著容華細致柔滑的下頜線,君尋忽然低笑一聲。
“現在殺我……可是最好的時機,”他輕咳幾下,硬撐著說完,“你怎麼……不動手?”
“……你彆說話了。”
容華握住他的手一緊,輸送靈氣的力道更大了些。
水火互克,相遇本就腥風血雨,更何況是在人體內?
君尋卻隻是眉梢微動,邊咳邊笑,嗓音破碎。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氣中忽然濃鬱起來的蓮香,終於失去了意識。
察覺懷中重量變沉,容華立即意識到師尊這是撐不住,陷入昏迷了。
他鬆了口氣,開始專心致誌地引導靈氣安撫紫焰,一輪複一輪,直到懷中溫度恢複正常,池水之中藥液耗儘,“溫泉”再度變回冷泉。
一抬頭,竟已是月至中天。
仙脈枯竭數次的酸澀感遍及全身,容華輕歎一聲,抱起沉沉昏迷的師尊離開水池,回到房間。
逃避多久,也還是要麵對的。
容華將人放在外間軟榻之上,拚命洗腦自己濕衣傷身,再不換師尊還要生病,旋即指尖顫抖著,拉開了君尋的衣帶。
雜亂無章的衣料被他飛快撥下,容華刻意避開視線不去看君尋身體,可又要取過布巾將人身上水漬擦乾,再上藥,換上乾淨柔軟的裡衣……
一折騰,又是一個時辰。
他怕又將師尊沾濕,飛快換掉身上衣物,又運轉靈力,將二人濕漉漉的長發烘乾,這才再次小心翼翼地抱起君尋,走向內間,將人穩穩放置榻上。
直至此刻,容華才鬆了口氣。
靈藥耗儘,貫穿師尊胸口的刀傷應已愈合的差不多了。
他伸手拉過軟被為君尋蓋好,起身正欲離開,衣袖卻感受到了一股拉力。
低頭查看,卻見君尋昏迷中不知何時抓住了他的袖角,容華試圖去掰,卻發現對方攥得恁緊,隻得放棄。
容華有些發愁,正蹙眉思索要不就撕掉這一截袖子,卻驀地聽見一聲低吟。
“不……”
他以為君尋醒了,抬眸去望,對方卻仍舊雙眸緊閉,隻是此刻眉心蹙起,似乎做了什麼不太好的夢。
容華垂首去聽,身形陡然僵硬。
就在距離拉近的瞬間,他眼尖地發現一滴淚珠溢出美人眼角,飛快淌入發際。
於此同時,君尋斷斷續續的呢喃終於清晰。
“彆……丟下我……”
與之對應的,是袖角愈發強烈的牽引。
容華默了半晌,終於輕歎一聲,掀起下擺,合衣躺到君尋身側,又小心翼翼將人攬入懷中,闔起了雙眼。
昏暗內室之中,兀地湧滿馥鬱蓮香,繾綣醉人。
*
君尋似乎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睜開雙眼,視線微移,望向內室窗欄間投下的晨光。
哦……早上了啊。
他不記得睡了多久,隻覺得似有蓮花香氣將自己包裹,很久未曾睡得如此安心。
身上除卻有些發僵外,體溫、經脈、封印……似乎都恢複了正常。
此前困擾他很久的火毒也減弱許多,最起碼君尋清醒時,不會再時時刻刻經受灼身之痛。
他有些遲鈍,一隻手撐著身體坐起來,盯著身上的雪白冰絲內袍出了一會神,終於注意到外間傳來的動靜。
君尋下意識抬手一撫鬢角,無儘意還在,左腕濯心也在。
於是他緩慢起身,隨手拉過一旁紅木架子上的外袍,披衣走了出去。
外間光線更為充足些,一麵落地水鏡前,身著雪色錦衣的勁裝少年正叼著根發帶紮馬尾,明眸皓齒,身姿挺拔。
容華立時通過鏡麵反射發現了那抹紅衣,先是一隻手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不是出現幻覺後,大喊一聲:“師尊!!”
君尋沉寂好久的耳朵被他一嗓子震得“嗡”了一下,卻見少年隨手飛快纏了兩圈發帶,轉身撲了過來。
他本能想躲,可睡了太久,反應有些遲鈍,於是不偏不倚地被容華抱了個滿懷。
少年剔透眼眸亮晶晶的,臉頰因激動微微泛紅,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師尊!您終於醒了!您都睡了足足七日七夜了,琅華宴昨日已結束,您再不醒連折花會都要錯——唔!”
君尋一手捏著眉心,一手捂著容華說個不停的嘴,懨懨道:“我睡了這麼久?”
容華點點頭。
君尋又望向他:“那你收拾打扮,是要去折花會了?”
容華又點點頭。
君尋鬆手,沉吟道:“我看你身上靈力波動似乎晉級了……這幾日去哪修煉了?”
小狼崽子身上分明已是仙人境的氣息,且已凝實,想必幾日前就已突破了。
容華這回不點頭了。
他抓了抓頭發,移開視線:“呃,就是……打坐調息,攢起來了,就晉級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七日間,容華無事可做,便日日運轉靈力助師尊疏導經脈。
隻是每每靈元耗儘時,總會有股溫和力量由丹田湧出,非但能夠壓製火毒,也順便助他拓寬了經脈,不知不覺便修入仙人境了。
這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更彆說整夜抱著師尊睡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君尋顯然不信他的鬼話,哼笑一聲,卻沒繼續追問,懶懶揮手:“……去吧。”
容華終於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恭敬行禮後快步離去。
小的走了沒多久,也就君尋伸個懶腰的功夫,大的就來了。
謝疏風人還在院中,聲音已然飄了進來:“和周公下棋贏了幾盤?這麼快就被踢回來了?”
君尋:“……”
他戴好白綾,雙臂環胸倚著門框,沒好氣道:“一局沒贏,我氣炸了,自己滾回來的。”
謝疏風踏入房門,先是從頭到腳好生將君尋打量了一遭,這才緩緩點頭道:“不錯,比之前還精神些。”
君尋表示讚同。
不知為何,這一覺睡起來他確實覺得哪哪都舒坦,甚至比才穿越時還要好上不少。
謝疏風滿意道:“既如此,我們也放心了。”
說著,他右手並出劍指飛快憑空寫出兩道信符,放走了。
君尋隱約猜到一道是給明月塵,另一道……恐怕是給陸棲霜的。
他百無聊賴地捏著頭發,視線掃過對方腰側一枚玉牌,伸手指了指,奇道:“這是何物?”
謝疏風見他似乎對其很感興趣,扯下玉牌遞了過來:“折花會的信物。”
“聖宮有一寶,可自成邏輯,構造出一個獨立的小世界。參與折花會的弟子進入小世界完成任務,累計功績——玉牌則是‘監督者’的身份象征。”
君尋揚眉:“監督者?”
謝疏風點頭,言簡意賅:“防止有人不擇手段。”
君尋忽然來了興趣,晃晃玉牌穗子,笑吟吟道:“我猜師兄肯定對此沒興趣,不如尋來替師兄做這個監督者吧?”
謝疏風默了默:“……你說得對。”
他說著,又有些猶疑:“隻是你傷勢初愈,會不會太過勉強?”
君尋笑眯眯:“出去打一場?”
謝疏風點頭:“好的,那你去吧。”
他說完,又好生交待了一通折花會的規則,這才放君尋催動玉牌,進入小世界中。
*
容華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昏暗地牢。
折花會為了考核參與者的真實實力,所有人開局身份都是很低微的,是以容華雖不意外,卻仍舊心頭發堵。
……這個地牢與他被定春門囚禁三年的那一座太像了。
少年忍著生理上的不適暗自調息,尚未入定,便被雜亂腳步聲與鎖鏈碰撞聲吵醒。
他緩緩睜開雙眼,卻見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正在開啟牢門,見他沒死,立時道:“沒死?沒死就快滾出來,城主召見!”
容華沒有回應,慢吞吞起身,跟著侍衛來到地牢外層一處大廳之中。
廳內已站了九名少年,略略一瞧,皆是此次參與折花會的弟子。
那侍衛嫌容華走得慢,一把將他推入人群,旋即高聲道:“城主格外開恩,全賴你們這副皮相,今夜都給我放仔細點!若敢怠慢城主大人,直接把你們拖出去喂狼!”
見少年們垂頭不語,侍衛豎起眉毛,又是一吼:“都聾了?聽懂沒有?!!”
幾人麵麵相覷,交換眼神後,才齊聲敷衍:“是……”
侍衛冷哼一聲:“走吧!”
一行人終於離開地牢,沿著長廊向彆苑行去。
容華綴在隊伍最末,同時留心著周遭陳設與侍從分布,腦海中已然開始盤算逃跑計劃。
那侍衛見他越走越慢,又不耐煩地一搡少年後肩,厲聲道:“磨蹭什麼?再不快點直接把你扔去喂狼!”
容華抬眸,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大殿,胸中計劃已然成型。
少年們都垂著頭,跟著大殿侍女進入殿內,列成兩行。
容華也跟著站好,準備先靜觀其變。
誰知一抬眸,卻瞥見重重緋紅簾幔後,一人被仔細攙扶著,送上了正中寶座。
他歪歪斜斜坐定,侍女們則手持長柄金鉤,一層層勾開了簾幔。
緋紗遮掩越來越薄,從隻能看出是個人,到逐漸顯現出那人的輪廓來。
這城主翹著二郎腿,斜倚寶座,單手撐頭,分明是個極沒正型的坐姿,卻顯得他格外慵懶矜貴,同時給人一種常年身居高位的壓迫感。
……不會吧???
容華愣愣盯著綾紗後愈加明顯的人影,有些不敢相信。
可事實總是如此殘酷。
最後一層紗帳拉開,終於顯露出一襲更為耀目的紅。
容華自然認得……那人身上的紅衣,甚至裡麵的內衫,都是他親自挑選,甚至……親手更換的。
或許是少年眼神太過直白,“城主”幾乎立即注意到了容華的存在。
他驀地一揚手,指間一枚甩來甩去的穗子便於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準確無誤地砸向容華。
後者下意識伸手,接了個正著。
同心結串著枚金珠的大紅瓔珞躺在手心,明晃晃的,甚至殘存著對方把玩時留下的體溫,與一股清淡冷冽的草藥香氣。
容華抬眸望去,那城主便忽而一笑。
“看我乾嘛,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