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大漢被君尋一語噎得險些背過氣去, 當即氣得滿臉通紅,大叫一聲,化出一柄巨劍,揮手便朝仍舊端坐桌邊的消瘦身影劈落!
秋水宗的少年們皆驚呼一聲, 嚇得齊齊縮到師兄身邊, 青年也麵色發白, 正猶豫究竟要不要出手相助,孰料紅衣人卻毫無察覺一般,甚至還撩開紗幕, 慢慢悠悠地品起酒來。
厚重巨劍挾殺伐之氣劈落,眼看便要觸到前者竹編的帷帽邊緣,卻不知從何處伸出了一隻纖細修長的白皙手掌, 一把抓住了大漢厚重無鋒的劍刃。
圍觀諸人皆是一聲驚呼,不約而同沿著那隻手轉眸望去, 視線卻齊齊黏在了來人冷若冰霜的清麗麵頰之上,再也無法移開。
“啊!這不是沉玉閣的風瞳嘛???”
“居然是那位傳說中的冰山白雪!真是又美又冷啊……怪不得可以和妖女聶彩衣一較高下……”
“……咦?她不是一向隻著白衣嗎, 怎麼開始穿紅了?”
“你方才沒聽??不是說新聖似乎很是偏好紅衣嘛……”
“啊???那她哥豈不就是——”
眾人的視線齊齊移向從方才開始便啞火的大漢,卻見後者反手將巨劍拋去一旁,抓起風瞳細嫩的柔夷左瞧右看, 神色焦急, 生怕碰破妹子一點油皮。
反觀那位冰山美人, 卻仍舊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卻也好脾氣地任由兄長檢查,隻是一雙美目直直盯著君尋,倒是毫不客氣,滿是對競爭對手的審視睥睨。
君尋不緊不慢地擱下酒杯,單手托腮, 頗有些百無聊賴地回望。
從方才開始,他就察覺一道視線幾乎黏在自己身上,敵意與審視並存。
如今一瞧,果真是這位對新聖一見鐘情的冷美人。
眉目冷冽,風姿高潔,比起修界諸位仙子毫不遜色,反倒隱隱有些更勝一籌的意味。
隻是……不太適合身上這一襲嬌豔明媚的繁複紅裙。
風瞳昂著下巴,無端像隻高貴的白孔雀,紆尊降貴地垂下視線,冷然道:“聽聞閣下也要去離天宮應選?”
君尋笑眯眯應:“怎麼,等不及了,現在就想行叩拜大禮了?”
風瞳:“……”
她噎了一下,繃著臉將話題拉回正軌:“一個連臉都不敢露的人,如何敢放言必定中選?”
君尋擺擺手,散漫懶倦:“你又不是聖人,又怎就知道他不好我這一口?”
風瞳:“……”
她白皙清冷的麵頰肉眼可見地開始漲紅,纖細指尖指著前者帷帽邊緣抖了半晌,被對方兩句話噎得全然忘記自己此行目的了。
“你、你怎能如此……”
她生來美貌,向來順遂,何曾被人如此刻薄過?
本欲通過激將法一探虛實的風瞳被反將一軍,指著君尋支吾半晌,氣得隻好丟下一句“走著瞧”,便拉著自家兄長甩手而去。
君尋失笑,卻根本沒將她放在心上,直接轉向不遠處小黃啾般擠成一團的秋水宗弟子們,將手中不知何時已被捏成一隻小鳥的金盞擱在桌上,笑吟吟道:“免費打手,護送你們到離天宮,要不要?”
小少年們立即驚呼著在桌邊圍成一團,搶著要看那隻君尋隨手捏出來的小鳥,唯有青年望向方才兩位美人對峙時,被大漢禍害成一片狼藉的空蕩酒館,咽了口唾沫。
真的是免費打手……不是祖宗嗎??
他沉默片刻,謹慎開口:“不敢承受前輩大恩……禮尚往來,不知前輩可有需要秋水宗的地方?”
君尋輕笑:“聽聞應選者皆要有名有姓,出身名門。不才出身荒野,自是要借貴宗大名一靠。更何況——”
他指尖隔空點了點桌上栩栩如生、振翅欲飛的小金鳥:“說不定,在下與令師尊還是舊相識呢。”
青年一怔,無奈失笑。
這般風姿,又識得師尊,怎麼可能出身荒野?
大抵是哪家的仙人,想看熱鬨又不欲暴露身份罷了。
他思索片刻,起身向著青年一揖:“如此,這一路便叨擾前輩了。”
浸月川,乃是位處魔域最深處,最為偏遠僻靜的一方世外美景。也是魔域三宗之中,最為神秘的離天宮所在。
因永夜之地的緩慢擴散,受災更嚴重些的魔域堪稱萬裡荒原。
可浸月川卻仍舊不染凡塵,一條冰河蜿蜒流淌,兩岸俱是漫山遍野的明心花樹,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意味。
如此特彆的地理位置,也直接導致了君尋一行人晝夜趕路,才將將在第九日傍晚趕到。
踏入最外圍的明心花林時,日頭已全然西沉。
圓月高升,夜幕四合。
無數繁星襯著漣漪漫卷的極光,幾如一道綿綿無儘的天河,與下方靜謐流淌的冷川一起,將堆雪般盛放的花林包裹圍繞,恰似一處不染凡俗的世外桃源。
君尋駐足河岸邊緣,舉目遠望,視線順著飽飲月華的清澈河水,越過無數被花簇壓彎的枝椏,最終落在冰河儘頭,依山而建的墨玉宮殿之上。
殿宇簷牙高啄,氣勢磅礴,卻又因花林圍繞,減了幾分肅殺,反倒像是仙人居所,剔透出塵。
他心道有趣。
明心花雖是澄明靈思壓製心魔的靈藥,卻隻生長於魔濁之氣最為濃鬱的所在。此地分明靈氣繚繞,即便仙門中人來此,也根本感受不到一絲魔氣造成的壓抑。
君尋鳳眸微眯,眸底星河流轉,正欲仔細查看浸月川的地脈,卻被一聲高喝驟然打斷。
“——又是你!!!”
憑空乍響的怒吼,霎時將癡迷眼前美景的秋水宗少年們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縮到了師兄身後。
唯有君尋不緊不慢直起身體,循聲望去。
隻見二人高的花樹後,竟怒氣衝衝地轉出一名大漢,還帶著位冰肌雪骨、神情清冷的紅衣美人,正是數日前與他在酒館爭執的風瞳與其兄風嶽。
君尋雙臂環胸,視線隔著帷帽輕紗將二人上下打量一遭,驀然一聲輕笑。
兄妹倆神采奕奕,風瞳身上的紅裙款式似乎更加繁複華麗,發式也明顯精心打扮過,半分沒有風塵仆仆的模樣,倒像是專程前來此地,在等待什麼一般。
他饒有興致,可風瞳卻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連高冷都懶得裝了,直接頂著一臉明晃晃的敵意指著君尋,怒氣衝衝道:“你還真敢來!知不知道——”
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話未出口,卻被不知從何而起的一陣長風打斷。
千百棵明心花樹受到外力拂動,柔軟花瓣摩擦剮蹭,搖曳出響徹四野的簌簌碎音。
君尋緩緩抬眸,卻見雪片般漫天洋灑的紛飛花瓣之後,竟由夜空深處驀地響起一聲悠遠清澈的鈴音。
眾人皆被這一聲吸引,不約而同仰頭望去,隻見一名白紗遮麵的青衣侍從手持一串銀鈴,領著兩隊手捧蓮花燈、衣著相似之人,由遙遠天際兀地現身,踏空而來。
隨著他們前進的步伐,漫天極光繁星竟融彙交輝,化作一道虛幻縹緲的淺青光河。
無儘延伸至夜幕深空的河流儘頭,便在此時閃出一襲清雅華麗的白衣。
那是一名長身玉立的男子,雪衣曳曳,星紗臂挽。舉手投足間,無儘光華儘歸於他飛揚飄動的衣袂之間,卷起令人目眩神迷的雪浪。
空氣中原本儘是成千上萬明心花樹合力散發的馥鬱花香,卻不知何時已被辛涼清冽的蓮香遮蓋。
青衣侍從候立星河兩岸,同時虔誠垂首,深深行禮。
白衣人則步伐自若,不急不緩地踏波而來。
每一次足尖落下,都會於瀲灩星河中點起一朵緩慢盛放的淺白光蓮。
光河儘頭,是巍峨宮殿最高處,一處絕世獨立的樓台。
除了君尋,連大漢風嶽在內的所有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近乎癡迷地看著白衣聖人踏空而來,眼看僅餘寥寥幾步,便要踏上樓台——
一直被兄長死死抓住的風瞳終於忍不住了。
她驟然掙開風嶽大手,甚至來不及看清腳下小路,幾乎是踉蹌著向前追出幾步,大聲高呼:“大人!!!”
連君尋都被她沒頭沒腦地撞了一下,可隔著夜風與花林,風瞳的喊聲實在太過遙遠。甚至尚未飄至黑玉宮殿邊緣,便已溘然消散。
風瞳急得不行,下意識運轉全身魔力加持,再次開口,用儘全力高呼:“雪——塵——大——人!!!!!!”
迫切到甚至有些淒厲的喊聲霎時響徹整片浸月川,也終於飄到了那人耳邊。
光河之上諸人皆是一愣,便見白衣聖人身形微頓,虛虛踏著一朵重瓣光蓮,緩慢回身垂首——
星芒,月華,極光,甚至還有冰河折射而出的清輝,似乎都在此刻儘數交彙,聚集於那一襲白衣之上。
君尋目力超絕,甚至能看到他身後發冠垂落的兩根綾綢,綴著水滴般的剔透晶玉,與青絲一同被風揚起,流光溢彩,風華絕代。
可比所有光華更美麗絢爛的,卻是那張臉上,唯一沒有被麵具遮擋的青碧玉眸。
疏離清冷,不染塵世凡俗,高潔如蓮,皎皎若月,澄淨勝雪。
他根本不需要露出麵容,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早已在這雙清潤溫雅的眼眸之前黯然失色,再不足為人道也。
風瞳也被他這一眼看得魂都丟了,又立即掙紮著找回清明,忙迎著他的視線快步上前,急切大喊:“大人!您看看我,看看我啊!!!”
雪白花林中,如此明豔耀眼的紅衣女子主動迎來,自是分外抓人眼球。
可白衣人的視線卻越過她,稍稍放遠,落在了冰河岸邊,一株花樹之下。
花影重重間,似乎露出了一抹火焰般飛揚囂張的鮮紅衣角。
就在這一瞬,似乎流風也為他眷顧,鼓足了儘頭將花枝吹偏,露出了靜靜立在樹下許久,那抹白帷紅衣、雙臂環胸的挺拔身影。
時間流動仿佛刹那減緩了無數倍,一切都被放得格外緩慢。
頑皮夜風險些將竹編的帷帽掀翻,卻被一隻清瘦修長的白皙手掌鬆鬆壓住。
長及膝彎的如雪輕紗被風卷起,肆意擾動著飛揚搖曳的火紅衣袂。如此鮮明的顏色對比,卻不及帷紗翻飛間,無意閃現而出的一隙精致頸線耀眼。
即便看不見容顏,也能令人輕而易舉猜到,這定是位不可多得的絕色美人。
可感受到疏冷視線落在身上,後者卻隻是輕哼一聲,隨手揮出一道隔風屏障,旋即不緊不慢地拉好了被風卷亂的帷帽衣擺。
歪斜的明心花枝回歸原位,錦簇繁花再度將那道靡豔身影擋下,唯餘一角逶迤曳地的柔軟紅衣。
反觀白衣人,卻也未曾因此有多餘動作。
似乎眸光隻是在那抹紅衣之上隨意停留一瞬,即便遮擋,也無甚可惜。
如雪衣袂再度轉身,頃刻消失於樓台掩映處,捧著蓮燈的青衣侍從們也起身四散而去。
瀲灩光河平息消散,繁星回歸夜幕,極光恢複漣漪漫卷,仿佛一切都沒變過,方才所見隻不過一場引人沉溺的美麗夢境。
風瞳怔怔望著樓台邊緣,眼圈一紅,登時落下兩行清淚。
悵然若失回神的眾人都被她嚇了一跳,尤其是風嶽,還沒來得及在心裡唾棄自己怎麼也被小白臉迷住了,就被妹子的眼淚搞得手忙腳亂,心疼不已。
“阿瞳!哎呀,你怎麼哭了!”風嶽掏出手帕,動作笨拙地為妹妹拭去臉上淚水,“不哭不哭,一個小白臉,有什麼好哭的!改日阿兄也給你辦個選妃大典!咱選他十個八個的,個個都比小白臉好!”
“哥哥!!!”
風瞳又羞又氣,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兄長,隻好回首狠狠剜了君尋一眼,一跺腳,竟跑走了。
風嶽也有樣學樣,瞪了一眼君尋:“你等著!”
話音未落,也追著自家妹子離去。
君尋有些無語,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回頭,卻見一群嫩黃嫩黃的小白菜個個盯著自己,兩眼放光。
君尋:“……?”
他似笑非笑,幽幽道:“怎麼,你們也想讓我等著?”
這幾日下來,少年們早已發現這位紅衣祖宗看似不好惹,其實還挺好說話的,心中早就不怕了。
此時見他應茬,立即一股腦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問了起來。
“仙君仙君!您一定比風瞳和聶彩衣都美!對不對!”
“那還用問?仙君是最美的!明天一定拔得頭籌!”
“哇……仙君若是中選,我們是不是也不會被離天宮的人暴揍啦?好誒!”
或許是從前與容華相處太久所致,君尋看著這些小少年,眼前浮現的卻都是容華的臉。
他難得有耐心地聽著這些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胡說八道,甚至有時還能附合幾句。一行人便這樣熱熱鬨鬨地穿過花林,來到了離天宮門前。
在遠處時不覺得,走到腳下了,少年們才發覺宮殿實在是輝煌雄偉,一時間不由得規規矩矩跟在師兄與仙君身後,連閒聊的聲音都漸漸消失。
待到白紗青衣的侍從出現接引時,隊伍已然鴉雀無聲。
對方很是規矩,將來人門派身份皆登記在冊後,又得知紅衣帷帽的君尋是前來應選的,當即帶著人來到一處裝飾華麗的偏殿。
秋水宗大師兄直接將最大的一間讓給君尋,緊接著帶一眾師弟安頓去了。
君尋也沒客氣,即便他如今的新身體素質比從前好了許多,可由於六道封神印的存在,凡軀就是凡軀,如此高強度地趕路幾日,他自然也困倦無比。
就著房中引流而入的溫泉池沐浴完畢,君尋裹著雪裘來到房間自帶的露台,自尋了個靠椅歇息。
離天宮地處極北,氣候冷寒。
此刻君尋所處的露台正對他們前來的方向,繁星滿布的天穹與冷月清輝皆被邊緣明顯的墨雲戛然分割,突兀驚心。
君尋靠著椅子,深邃紫眸倒映出漫天星輝,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句話。
——碧霄界的群星,可映射部分凡人氣運。
若真如此,這世上會不會也有一顆星,能見證他的存在?
君尋不需要什麼見鬼的氣運與庇佑,隻要能證明,他是真的存在於這世間,便很好了。
眼皮愈發沉重,泡過一個熱水澡後,似乎所有積攢的疲憊都在此時一齊湧上,將君尋拉拽著,沉入驟然襲來的夢鄉。
隱約間,蓮香盈麵。
眼前似乎有光華爛漫,使得青年由夢中醒轉,睜開了一雙紫藤花色的美麗鳳眸。
他似乎等這一天很久很久了,此刻心中分外激動雀躍,動作利索地翻身下床,從桌上捧起一隻狹長的玉盒,連大門都沒走,直接踩著窗欞躍了出去。
太清無上境還是那般景色,蓮葉如堆雪,點綴著晶瑩剔透的琉璃九瓣蓮,靜謐安寧,卻難免空曠死寂。
隻是此刻,這般寂靜的蓮池也為那一襲飛鴻般的紅衣所動,花葉搖曳間,卷起一股混合著焚香味道的桐花氣息,與本就充斥此間的蓮香交融重疊,卻毫不突兀,反倒無比和諧。
“蓮君!”
見到端坐圓台之上那抹雪白背影的同時,青年眸底一亮,直接幾個跳躍,便分外輕盈地落在了那人身側,又喚了一聲:“蓮君!”
本在認真寫字的白衣男子也緩緩抬起頭來,青碧眼眸溫雅剔透,含笑道:“阿尋今日好早。”
“當然——”
紅衣青年精致下巴尖一揚,隨手將懷中玉盒往桌上一擱,狀似不經意地壓在了前者寫到一半的經文之上,仰著頭彆開視線嘟囔道:“也不看看今日是什麼日子……”
蓮君眉眼彎彎,卻好似沒看到那盒子似的,將手中毛筆一擱,偏頭思索:“嗯?是什麼日子?”
青年一噎,眸底刹那騰地兩簇跳躍的小火苗:“……你這都能忘?!”
見他秀眉倒豎,蓮君終於“撲哧”一笑,溫聲安慰道:“好啦好啦……今日可是阿尋的十八歲生辰,我怎麼會忘?”
他邊說邊回身,卻是由身後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梧桐木盒,打開鎖扣:“看看,喜歡嗎?”
盒中墊著火紅絨綢,最中心躺著一枚赤金羽冠。
冠作火鳳式樣,振翅欲飛,羽翼之上綴著剔透紫晶,精巧細致,一眼就能瞧出是花了功夫打造而出的。
青年捧起金冠,麵上還是一派驕矜高冷的模樣,眼眸卻晶亮無比,是喜歡得緊了。
蓮君神情溫柔,笑著伸手:“來,我幫你戴上。”
孰料青年聞言,卻驀地一躲,有些不高興:“戴上了,我自己豈不是看不見了?”
蓮君搖頭失笑,卻毫無意外之色:“……就知道你會這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