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胖墩不滿的嗚咽聲傳來, 雲起才發現再這樣下去, 他隻怕要把自家小奶狗兒的骨頭給擠斷了,腳步停頓下來,低頭安撫懷裡的小胖墩, 同時也在安撫自己。
見與不見,他已經糾結了十年, 難道到了現在,還要繼續糾結不成?
不過是看他一眼,知道他還活著好好的,便罷了, 有什麼好緊張的?
難不成還能問他,為何上輩子要對他棄之不顧?
那是哪怕麵對上一世的顧雲卿, 他也不想問的問題。
二樓雅間中,男人沒能說動對麵的人起來看熱鬨,很是有些可惜,卻見那個懷裡抱著條小奶狗兒, 一動一靜皆如畫的少年,在腳步微微一頓之後便徑直上了二樓, 頓時又高興起來,正要吩咐外麵的人將他請過來, 卻聽顧雲卿道:“不要攔他。”
男人微微一愣, 不要攔他?
合著這孩子,是來找他們的?
不由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起身挑起簾子, 向外看去。
剛剛走上樓梯的雲起若有所感,一抬頭便看見簾後那個坐姿懶散的男人,頓時腳步一滯,氣息混亂。
……好久不見了,師傅。
就像一輩子、兩輩子那樣的久。
雲起靜靜看著他,這個男人,前世今生,好像從未變過,那遺落在衣襟前的幾縷長發,那捏著茶盞的素白指尖,那微微低垂的修長睫毛……所有的一切,都依舊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那麼熟悉,那麼……溫暖。
溫暖的,讓人想落淚。
雲起一步步靠近,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看著那個人緩緩抬頭,和他四目相對。
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看著那清冷漆黑的雙眸中帶著審視的目光。
……審視。
雲起如同當頭挨了一棍,如同身處融融春日中卻忽然被人整個浸泡在冰水中……心中升起無儘悲涼。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那個,將他捧在手心裡,疼愛寵溺了十三年的那個人。
不是那個,忽然鬆開雙手,任由他跌落地獄的那個人。
不是他……
他強行忍住落荒而逃的衝1動,牢牢將自己的雙腳釘在原地。
他終於清醒的意識到,他躲了他足足十年,不是因為他恨他怨他,不想見他,而是因為,見了,就醒了。
而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個人,不是他。
那個寵溺了他十三年,將他捧在手裡,含在嘴裡,捂在心上的人,不在這個世界。
他不在。
再也見不到了……
不管是,愛他恨他怨他想他,都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
眼淚毫無預兆的噴薄而出,順著臉頰流淌,從下巴滴落在衣襟,一片片的濕透。
顧雲卿看著站在眼前的翩翩少年,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他出生時的模樣,又瘦又小,一身通紅,皺皺巴巴的,難看的要命。
後麵慢慢長開了,一天比一天漂亮,小手嫩的都讓人不敢碰……
再後來,就不見了,等找到的時候,就變了,變得野的就像他懷裡抱著的奶狗兒似的,一口咬在他手指上,讓他又疼又癢又氣又笑。
明明是自己咬了人,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流的像絕了堤似的,還一抽一抽的連氣都喘不過來,讓他手足無措。
記得那個時候,他手指上還留了幾顆小小的可愛的牙印,可惜到了第二天,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看著少年臉上的淚痕,顧雲卿頭疼的歎氣:他看這小子瞪著他,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又來!又來!
情報上可沒說他有這愛哭的毛病啊,怎麼一見他就哭,一見他就哭!
雖然都說孩子見了娘,無事哭一場,可他在他娘麵前,不是堅強的很嗎?
求助的目光落在懶洋洋靠在門邊的男人身上:哄孩子,會不?
男人:嗬嗬。
他家那些個,還用的著哄?
早在三歲的時候,就知道想方設法的討他歡心了!
顧雲卿瞪了男人一眼,低頭翻袖子、找帕子,少年卻自己用袖子擦乾了眼淚,開始看他的臉,他眼睛通紅,眼淚還沒乾透,卻看得很仔細,道:“手。”
顧雲卿伸出右手:怎麼,還要再咬一口?
得得,隻要不哭,怎麼著都成。
靠在門上看熱鬨的男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少年修長的手指按上顧雲卿的腕脈,不由站直了身子: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人嗎?什麼時候從不信人的顧雲卿,竟會老老實實把要害交到彆人手裡?
雲起皺眉,他有些後悔沒和和尚好好學醫術,把脈也把不出太深的東西,於是又仔細看了掌紋,然後鬆了手。
顧雲卿道:“如何?”
雲起“嗯”了一聲,他不敢多說話,怕忍不住又哭出來。
脈象平穩強勁,麵相和掌紋也一切正常,並無災厄疾病短壽之相。
這就很好,這就夠了。
雲起對他微微彎腰,算是行禮,雙手抱著小胖墩,轉身向外走去。
男人下意識的為少年掀開簾子,待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才醒悟過來,不可思議的“哈”了一聲,道:“你們兩個,還真把爺當了打簾兒的啊?”
顧雲卿懶得理他,誰求著他打簾子了?
男人回到顧雲卿對麵坐下,道:“你們這是乾什麼呢?莫名其妙。”
顧雲卿揉揉額頭,再度靠在椅背上,懶懶道:“他奉師命來看我一眼,看完了,自然就走了。”
“至於我,”他歎了口氣,道:“他來的太突然,我忘了自己準備跟他說什麼了。”來的突然,哭的更突然,哭的他一時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他原本最煩人哭,何況是男孩落淚,可隻要那小家夥一哭,他就開始慌神。
男人捧腹大笑,可惜對麵的人完全沒有被人嘲笑的自覺,讓他愉悅度大減,忽然想到一事,道:“等等,你說他來的太突然……不是你讓他來的?”
顧雲卿道:“我是讓他來見我,卻沒讓他來這裡見我。”
男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區彆,愕然道:“那他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要知道他們今天逛到這兒喝茶,完全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可那少年目的明確,徑直上樓進廂房……他若不是顧雲卿叫來的,怎麼知道他們在這裡?
顧雲卿淡淡道:“因為他的名字,叫雲起。”言語中頗有幾分得意。
男人漸漸眯起眼,一直掛在唇邊的不羈笑容斂去,道:“雲起?”
其實並不意外,在京城,若有這般風華的少年,他不會不知道。而近期入京,又和顧雲卿有關,還這般年紀的,除過雲起還能有誰?
隻是,為何雲起,便該知道他們在這兒?
想到京城那些“荒謬”的傳聞,還有傳說中那位高僧的神異,他的神色漸漸凝重。
顧雲卿低頭喝茶,隨口道:“他是雲起,他想見誰,自然就能見到。”
“嗯?”
顧雲卿淡淡道:“之前他不肯見我,三年內我為他下山七次,卻始終未能見上一麵。如今他師傅令他來見我,我入京第一天,他便來了。”
這樣的話,若換了任何人說,男人也隻當做是笑話來聽,可是出自這個人的口……
男人向樓下看了眼,可惜此刻少年早已離開,男人道:“他果然隻是你故人之子?”
若隻是故人之子,能讓顧雲卿三年之內,下山七次去找他?
若隻是故人之子,為何又始終不肯見他,且見麵便哭?
“想來是想起了他母親,”顧雲卿道:“他母親對我有心結,他一直認為是我害死了他母親,自然不肯見我。先前我要挾度海和尚,若他再躲著我,便去一把火燒了苦度寺,和尚才逼他下山。”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見男人一臉狐疑的看著他,顧雲卿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解釋有些牽強,然而天知道那小子為什麼每次一見他就哭……不悅的瞥了男人一眼,道:“不然你以為呢?他是我私生子?”
男人也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荒謬,笑笑不再糾纏,又歎氣道:“你怎麼不真的去一把火燒了苦度寺呢?那我該省多少麻煩啊!”
顧雲卿不理。
男人道:“差不多到飯點兒了,找個地方吃飯如何?你許久沒來過京城了,我帶你去瑤琴那丫頭的川菜館嘗嘗,那味道,真絕了!”
顧雲卿搖頭道:“沒興趣……陛下你請便!”
男人道:“彆啊,你難得來一次,過了今天,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溜出來……我知道你是想去找那小子,可你總得容人緩緩,否則他一看見你又哭上了,你還能說得上話嗎?”
見顧雲卿皺眉不語,男人道:“莫不是我們幾十年交情,還比不上一個小娃娃?怎麼,讓你陪我吃頓飯就這麼難?”
見男人連這種無賴手段都使出來,顧雲卿搖搖頭,道:“走。”
待晚些直接去住處找他好了,反正人已經到了京城,跑不了。
……
不知到哪裡飛來的雪球砸在肩膀,散開的積雪濺在臉上,冰冷的觸感讓雲起神誌為之一清,漸漸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