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的敲打聲戛然而止,半裸著上身的男人掀簾子進來,上下打量顧瑤琴一陣,粗聲粗氣道:“你要打什麼?”
顧瑤琴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圖紙,冷聲道:“彆管這是什麼,照模樣打出來就是了!工錢少不了你的。”
男人接過,打開看了眼,隨手一扔,一巴掌糊在學徒的後腦勺上,道:“這麼點兒事都要叫老子,老子養你在這兒吃白飯的呢!”
轉身進了後院。
顧瑤琴大怒,忍了氣,正要衝上去撿起圖紙,卻被學徒搶先一步拿到,看了一眼後還給她,不滿道:“我說姑娘,你不就要買個鐵馬蹄嗎,說就是了,至於叫我師傅嗎?還害的我被罵。”
鐵馬蹄?
顧瑤琴如被雷擊,宛如一盆冰水從頭潑到腳,臉色瞬間煞白,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她剛剛聽到了什麼?鐵馬蹄?馬蹄鐵?
“我說什麼?”學徒更加不滿,道:“我說你是不是瞎啊!”
他一伸手,從一旁最醒目的攤位上撿起兩塊半環形的鐵片,“當當當”一陣亂敲,道:“看到沒有?看到沒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擺著呢!還搞得神神秘秘的,說什麼重謝……算了不說了!你要幾個?”
顧瑤琴猛地後退兩步,眼中帶著驚懼,仿佛他手裡拿著的,不是兩塊小小的鐵片,而是殺人的利刃一般。
學徒見她神色不對,上前道:“哎,姑娘你沒事……”
還未靠近,顧瑤琴已經轉身衝了出去。
學徒看得目瞪口呆,搖搖頭,將地上的圖紙撿起來,隨手扔進火爐裡,嘀咕一身:“有病。”
他將貨架上的東西簡單整理了下,一轉身,看見簾子又被人掀開,剛要露出笑臉,卻發現進來的又是剛才那姑娘,臉色蒼白的跟鬼一樣。
學徒歎了口氣:“我說姑娘……”
他話未說完,便聽顧瑤琴冷冷道:“這馬蹄鐵,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學徒不耐煩道:“還能是哪來的啊,我師傅打的啊!”鐵匠鋪的東西,難不成還從外麵買?
顧瑤琴道:“我是問,你們從哪兒學來的!”
學徒嘿嘿一笑,道:“這可就……”
話還沒說完,一錠銀子落進懷裡。
學徒拈起銀子,湊到眼睛跟前仔細看了眼,又咬了一口,才用袖子擦乾淨了收進懷裡,笑的見眉不見眼,道:“姑娘這事兒您算是問對人了,您要是找彆人,還真沒我這……”
話未說完,又一錠銀子扔了過來,學徒立刻爽快起來,道:“秦毅秦將軍,知道?”
“秦毅?”
聽到完全意料不到的名字,顧瑤琴頓時愣住。
學徒得意洋洋道:“這玩意兒,可是秦毅秦將軍,和我家師傅一起研究出來的!秦將軍最懂馬,我家師傅手藝最精湛,兩個人一合計,東西就出來了!”
當然,和秦將軍同來的還有一個抱著狗的小少爺,偶爾會看一眼,不是嫌醜,就是嫌重,還說了句,穿不上去就釘上去好了……
不過那位小少爺他又不認識,且和這事兒沒什麼關係,就不用說了!否則她追問起來,他答不上來,說不定到手的銀子就又飛了呢?
“秦毅……”
是秦毅?
怎麼會是他?
顧瑤琴失魂落魄的向外走,不小心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手撐在地上磨破了好大一塊,也沒什麼感覺,爬起來又走。
比起馬蹄鐵的出現,更讓她魂不守舍的,是這個世上,竟然存在著第二個穿越者或者重生者。
她完全沒有有可能見到老鄉的欣喜。
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的房間裡,一直藏著另外一個人,而自己卻全然不知一樣,讓她毛骨悚然,坐立難安。
想到她的最大的秘密、最大的依仗,她獨一無二的東西,再不歸自己一個人所有,她就心亂如麻。
再沒有比這個,更壞的事了。
她該怎麼辦?
想想自己做的那些,詩詞、香皂、火鍋……如果秦毅真的是穿越或重生來的,那自己做的這一切,一定早就被他看在眼裡。
羞辱而憤怒。
該怎麼辦?
不對!她眼中顯出幾分曙光。
以秦毅的身份地位,馬蹄鐵這種東西,他根本不必藏到現在才拿出來……而且,聽剛才夥計的話,他們是剛剛才研製出來的。
也許,是真的呢?
馬蹄鐵那種東西,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缺的,隻是一個思路而已。
也許剛巧……
她忽然想起雲起的話,他說,對他有惡行,會行厄運。
也許,這就是她的厄運?
……
雲起撐著頭坐在馬車上,無意識的揪著小胖墩的尾巴,聽青一青二給他講明鏡寺的事兒。
忽然馬車一頓停下,一個耳熟的聲音從車外傳來:“秦將軍!”
雲起掀開車簾,就看見了攔在馬路中間、一身素衣的少女,以為妝容的原因,看起來和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但雲起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畢竟在看臉這方麵,他是專業的。
顧瑤琴應該是跑來的,氣喘的很厲害,胸口劇烈的起伏,臉色發白。
她稍稍平靜氣息後,對秦毅微微屈膝一禮,道:“瑤琴見過秦將軍。”
舉止端莊優雅,語氣不卑不亢,很有幾分大家風範。
秦毅皺眉道:“原來是顧七小姐,不知攔住本官去路,有何貴乾?”
顧瑤琴道:“瑤琴有話想跟秦將軍說……”
秦毅打斷道:“男女授受不親,顧小姐若有事,不妨請父兄去鄙府下帖子……本官尚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還請讓路。”
“哈樓,耗嘟又肚?”
秦毅聽得莫名其妙:“什麼?”
顧瑤琴死死盯著他的眼睛:“魏晉南北隋,唐宋元明清。”
雲起在馬車裡,聽得肚子都快笑疼了,顧瑤琴後麵那句他聽不懂,但前麵那句,他卻曾聽顧瑤琴秀過,那是番邦語“你好”的意思,隻是問到具體是哪個番邦,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前世他就覺得顧瑤琴有些奇怪,從她言談來看,才情並不出眾,對詩詞歌賦的理解分明平平,可偏偏出口就是足以流傳千古的奇文。
她懂得各種奇怪的學問,卻偏偏都一知半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問師承何處時,又吱吱嗚嗚,前言不對後語。
隻是奇怪雖然奇怪,但雲起卻懶得去深究。
如今他自己有了重生的經曆,對顧瑤琴的事,也就猜出了個七八分。
可能顧瑤琴上一世,就保有了前世的記憶,馬蹄鐵便是她前世見過的東西之一,這會兒見有人做出來,自然會懷疑,那個人是不是和她,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
卻見秦毅臉色一沉,道:“來人!”
顧瑤琴急聲道:“秦將軍,瑤琴……”
秦毅恍如未聞,沉聲道:“送顧小姐回府!代我問問老公爺,孤身攔住男人去路,句句將閨名掛在嘴邊,這就是承恩公府的教養?”
顧瑤琴一窒,看了秦毅一眼,目光淒然,慘笑一聲道:“秦將軍一世英名,不肯幫我也就罷了,又何必對我這一個弱女子落井下石?告辭。”
轉身便走。
兩名應聲上前的侍衛見狀,看向秦毅,秦毅微一揮手,示意不必管她,繼續上路。
雲起卻從顧瑤琴的腳步中,看出幾分輕快。
想來是試探出來,秦毅並非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
秦毅回頭示意車夫繼續前行,卻看見雲起正若有所思的看著顧瑤琴的背影,乾咳一聲道:“雲公子。”
“嗯?”
秦毅正色道:“這位顧七小姐雖然美貌,且極會討好人,但卻心術不正,雲公子切莫被她……呃,欺騙。”
雲起一雙眼睛清清亮亮的望了過來:其實你是想說勾1引?
還有,你一個大男人,竟然背後說女人的壞話……你這幅剛毅正直的麵相,是不是假的啊?
卻見秦毅再度乾咳一聲,繼續道:“雲公子,秦毅也不願背後中傷他人,但此女口蜜腹劍,又慣會裝模作樣,我擔心雲公子會被其所惑。”
頓了頓,道:“之前她口口聲聲,說雲公子你對她有救命之恩,卻在苦渡寺山門前,以講笑話為名,暗指所謂相麵卜卦,都隻是騙人的玩意兒。
“如今她講的那個故事,京城權貴幾乎無人不知,甚至都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裡……若不是出了香皂的事,雲公子你此刻隻怕已經成了京城的笑柄。”
這事兒,雲起倒是第一次聽聞,正好奇是什麼故事時,卻聽秦毅又道:“再說香皂之事,香皂中有沒有放豬油,原是小事,但小事中也能見心性。
“她雖不信佛,可與她交好的夫人中,卻有潛心信佛的。
“初一十五,沐浴更衣,齋戒茹素,連狐裘都不敢穿,就怕唐突了菩薩。
“這些事她不是不知道,可在將香皂送給她們時,卻一字不提。不過是仗著沒人能看出來罷了。
“可見她與人相處,何曾用過半點真心?
“苦渡寺之事,她一樣知而不言,讓所有人成為笑柄。
“如不是陛下並不信佛,且此事陰差陽錯,結果比陛下預想的還要好,讓陛下心情大好。治她一個欺君之罪,半點也不冤枉。”
見雲起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隻是眼睛都不眨的看著他,秦毅有些不自然的動了動身子,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此事看似鬨得很大,卻並未傷筋動骨,她若在事後誠懇認錯,等事情淡了之後,此事也就罷了。
“可我們看到的,卻是她四處訴冤,仿佛比任何人都委屈。
“她將罪責推到兩個下人身上,想將自己摘的乾淨,但這京城裡,誰是傻子不成?
“她之後拿出的方子,的確不放豬油也能成皂,可問題,豬油又不比豆油便宜,她們能從中謀幾分利?有什麼必要騙她?
“權貴之中,出了事將下人推出來頂罪的並不罕見,可出自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卻令人不寒而栗。
“若單是自私也就罷了,可她這般涼薄狠毒,讓人怎麼敢繼續同她往來?”
秦毅說完,見雲起仍是一臉好奇的看著他,顯然沒將他的話聽進去,不由有些惱怒,沉聲道:“雲公子,你不要不當回事,那女人的手段厲害著呢,這些年……”
雲起打斷道:“我會相麵你不知道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還用你提醒我?”
秦毅頓時一噎,那他這樣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都是白說了?
雲起胳膊放在車窗上,頭擱上去,趴在上麵好奇的看著他,道:“我就是奇怪,你乾嘛對我說這些?”
秦毅乾咳一聲,道:“當然是為了感謝雲公子,幫我贏了大筆的銀子。”
雲起咕噥道:“這才更奇怪!”
一個從不信這些東西的人,聽了陌生人一句話,竟然就將全副身家拿去賭……
秦毅仿佛沒聽到他這聲嘀咕,目不斜視的看向前麵,道:“快到了。”
雲起還是看著他,心中升起幾分暖意。
怕他被人欺騙,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在他耳邊滔滔不絕,嘮叨個不停。
這種,被人擔心,被人操心的感覺,很久沒有過了。
至從離開苦度寺,他就一直有種孤軍奮戰的感覺。
周圍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和他站在一起,和尚們是很好,可他卻不忍讓他們,接觸這些肮臟的東西,那是他竭力想要保護的一切。
一直以來,唯一能給他帶來溫暖和依靠的,似乎隻有懷裡的這條小奶狗。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卡文了,沒能碼出來,所以今天早一點兒,字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