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進門的, 是個十五六歲、懷裡抱著條小奶狗兒的白衣少年。
肌膚通透無暇,眉目精致如畫, 一雙漆黑的眼眸,乾淨的仿佛不屬於這個塵世,那雙抱著小奶狗兒的手,纖細柔嫩, 玉也似的剔透。
顯然,是個被從小嬌養在溫室中細心嗬護,從不曾見過世間風雨, 見過人世肮臟的孩子。
純真乾淨的讓人羨慕、嫉妒、恨。
這樣的孩子,總是很容易激起人們心中的各種情緒或欲1望,有好的,也有壞的。
有想嗬護的,也有想摧毀的。
憑什麼在每個人都活的這麼累、這麼臟的世界裡,你就可以無憂無慮?你就可以一塵不染?
看著少年臉上的笑容,連潛帝心中都生出幾分羨慕來,不過很快醒過神來, 斥道:“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
目光中也帶著疑惑和斥責:不好好藏著,跑出來乾什麼?
雲起對潛帝的嗬斥滿不在乎,笑嘻嘻道:“我走累了,到慈安大師這裡來喝杯茶, 不小心就睡著了。
“醒來慈安大師也不在,我去找你們,可又不認識路, 轉了好一會沒轉出去,隻好又回來看看大師回來沒有,好帶我出去。”
他走到潛帝身邊,搖著他的手,道:“爹,外麵又下雪了,冷的很。我們回家去,我想喝嬤嬤煮的鮮魚湯了。”
看著這個因為記恨他將他弄到長安來,還不批探親假許他回山過年,而對他愛理不理的少年,忽然一臉的單純嬌憨,潛帝若還反應不過來,那他就不是潛帝了。
不過被這小子甜甜的叫爹,搖著手撒嬌的感覺,嘿嘿嘿……還真不錯!
板著臉訓道:“讓你使性子,非要一個人走,活該你受凍!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煩……還不快給幾位大師賠罪!”
雲起“哦”了一聲,乖巧行禮致歉,卻見慈安雖笑著說“無妨”,目光卻落在自己衣襟上,若有所思。
雲起笑嘻嘻騰出一隻手來,在衣襟上拍打,張成忙上前幫忙,潛帝皺眉道:“到哪兒野去了,滾得這一身泥!”
雲起心裡給潛帝豎起一根大拇指,不愧是做皇帝的,果然反應比誰都快。
他上下地道的時候,身上難免沾了些土,雖然拍打過,但怎麼都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
這裡離地道太近,他出現的又太過突然,再加上身上的汙漬,難免會引起彆人的聯想,但他總不能自說自話的解釋,那豈不是不打自招?
唯有大大方方的拍打以示無辜。
所以說,皇帝陛下的話接的妙。
雲起嘟囔道:“我不是迷路了嗎,想著胖墩兒雖然小,可好歹也是狗啊,所以讓它帶我去找你們……可它一點都不聽話,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又抓回來……爹,我們回,這裡一點都不好玩。”
潛帝一幅拿寶貝兒子沒辦法的模樣:“回!回回!”
於是道歉外加許了香油,一行人出了禪房向外走,慈安在前麵引路,幾位僧人跟隨相送。
外麵果然又在飄雪,不太密集,一片片的如鵝毛一般,緩緩飄落,讓原本就美如畫的雪景,又添了一重意境。
雲起抱著小奶狗兒,走在潛帝身側,看似好奇的東張西望,實則心弦緊繃。
事情到了現在,主動權已經不在他們手上了,至少暫時不在。
來的時候,本以為廟裡,不過是隱藏了一些個貪花好色的假和尚,借著佛門的名義,聚斂錢財,擄劫少女,玷汙佛門。
可以想到的最最嚴重的情況,就是這明鏡寺從頭爛到腳,寺裡大半的和尚,都是淫1和尚。
想著這裡最近,又最大,最好用來做那隻殺雞儆猴的“雞”,可等他們氣勢洶洶的來了,才發現他們想殺的這隻雞,有點兒大。
所謂的明鏡“寺”,從建成的時候起就不單純,它雖然打著佛門的幌子,卻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座廟。
僅僅他們看到的一隅,就有幾乎挖通了山腹的地道,大量的兵器鎧甲,還有強弓勁弩。
地道中囚禁的女人,明顯也不是用來享受,而是用來發泄的。
一心沉迷在美色錢財中,偶爾練練拳腳的淫1僧,與日日苦練,偶爾用女人發泄**的死士,兩者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裡計。
更何況,秦毅曾說過“太多”這兩個字,雖然裡麵的道理雲起沒想明白,但秦毅的話他是聽懂了的。
寺裡算上老幼,也隻有六百多個和尚,抓四百個人來發泄**——太多。
所以這個號稱隻有六百多僧人的明鏡寺裡,真正的人數,可能數倍於此。
明鏡寺占地數裡,其間房屋林立,僧人的住處又不對遊人開放,誰知道那一間禪房裡睡的,是一個人,還是四個人?
就算是朝廷的密探潛入其中,也隻會緊張的搜羅物證,誰有空去挨個數人頭?
所以他們要麵對的,根本不是幾百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淫和尚,而是悍不畏死的上千死士!
雲起不由瞥了潛帝一眼。
這位皇帝陛下可真會挑地方!
本以為是虎入羊群,結果成了羊入虎口。
高興了?
潛帝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揉揉鼻子,乾咳一聲,準備拿著“父親”的架子再訓斥幾句,讓他把那條討人厭的胖狗交給彆人抱,也好暖和暖和手時,卻見一個年輕僧人快步而來,在引路的慈安耳邊低語了幾句。
慈安神色不變的點頭,緩緩側過身來,臉上含笑,道:“幾位施主,順著這條路出去,就到後園,到時自有小沙彌引路……老衲還有事在身,就不遠送了。請。”
微微躬身,單手一引,讓開道路。
潛帝點頭:“大師請便。”
慈安雙掌合十,含笑相送,看著潛帝從他身側緩步經過,手腕一沉,一截雪亮的利刃從手腕中探出,毒蛇一般無聲無息刺向潛帝腰側。
“當!”
突如其來,飽含殺意的金鐵交擊聲刺耳的響起,一下子打破了禪院中祥和寧靜的氣氛,所有人的神經瞬間繃緊。
然後繃斷。
如果這樣的刺殺都能要了潛帝的命,那他早就死了無數次了。
用手中刀鞘擋住慈安利刃的侍衛發力一推,同時長刀出鞘,劃過一道明亮的弧線,掃向被他推開半步的慈安。
慈安猛地後仰,長刀順著他的鼻尖劃過,寬大的袈裟揚起,卷向長刀。
侍衛手腕連震,袈裟頓成碎片,但慈安也已全身而退。
慈安是最先發難的人,卻不是唯一發難的人,數名假和尚和八名侍衛之間的戰鬥,瞬間開始,又瞬間結束。
雙方一觸即分,地上留下一具穿著僧衣的屍首,和半個胳膊。
潔淨的地麵被染出大片深色,雪花落在上麵,染上鮮豔的色彩,又轉瞬間融成血水。
剛剛還一片祥和,轉瞬間就分出生死。
八名侍衛毫發無損,但臉上卻閃過凝重之色。
驚疑不定的,不止他們,還有慈安等人。
對雙方而言,對方的實力,都遠遠出乎了意料。
一個以為對手不過是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卻不想個個都是一流高手。
一個以為對手不過是一群略會拳腳的和尚,卻不想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亡命之徒。
下一瞬,腳步聲起,無數隻穿了單薄僧衣的“和尚”,手持戒刀,從各個角落圍了上來。
緊接著兩道人影飛掠而來,分彆落在潛帝和雲起身側。
秦毅和青二。
秦毅望向潛帝,沉聲:“這是不是寺廟,是軍營!”
青二看向雲起,滿臉羞愧,低聲道:“你們一走,他們就派人下去查看,小的出手慢了些,不慎被他們傳出了信號。”
雲起有些無奈,他若不出現,寺裡的人為殺人滅口,會動手。
他出現了,這些人看出破綻,一樣要動手。
隨著對手人數劇增,一行人陣型迅速變幻,八名侍衛將潛帝、雲起、秦毅、張成等人圍在中間,秦毅、張成、青二三個,又將潛帝、雲起護住中心。
秦毅低聲道:“已經傳出訊號,但趕來需要一炷香的時間。”
事前誰也沒想到,竟然會遇到這種情況。
離京城不過二十裡的近郊,竟會存在這樣一個地方。
原本隻是為了搜寺時動作快些而準備的隊伍,此刻竟然成了援軍。
潛帝笑笑,秦毅一句“軍營”,已經說明了所有情況,此刻除了動手,彆無他途。
潛帝看看站在身側的雲起,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卻被躲過,於是笑笑道:“小家夥,見過血嗎?”
雲起瞥一眼地上的屍身,再看向潛帝:你說呢?
潛帝哈哈一笑,道:“一會記得待在我身邊,彆到處亂跑。”
然後神色一淡,道:“殺。”
他沒想過要表明皇帝的身份,然後龍軀一震,四海拜服。
在京城附近出現這樣一個地方,就已經意味著這些人和他對立的身份……如今的情形對雙方而言,都是不死不休。
表明身份,隻會讓他們瘋狂,不表明身份,還能指望下援軍。
慈安脫下身上破碎的袈裟,隨手一扔,淡淡道:“那小東西給我留下,其他的……殺了。”
於是開殺。
出於不同的原因,沒有人想驚動位於數裡外,正在前院拜佛的香客,是以沒有震天的殺聲,隻有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慘叫呻1吟。
雲起低頭看著懷裡的小奶狗兒,想著“小東西”這三個字,說的是這小家夥?
和尚人很多,卻沒有一擁而上,而是進退有度,三五人圍攻一處,相互配合無間,潛帝身邊侍衛自然是萬裡挑一的好手,暫時無人受傷,卻也絕談不上遊刃有餘,麵對源源不絕的敵人,隻能勉力堅持。
秦毅、張成武功比侍衛還要高些,卻都留有餘力,隻不讓敵人殺到潛帝和雲起身邊,畢竟他們的目的,不是殺光敵人,而是堅守一炷香的時間。
潛帝看著那些晃動的光頭,歎道:“果然訓練有素,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這樣的人才,朕的手底下也不多見啊!”
訓練有素。
雲起靜靜看著一臉凶悍,殺氣騰騰的揮舞著戒刀和□□的“和尚”們。
想起蜷縮在山洞中的少女,想起回響在地道中的慘叫,想起那如同人間煉獄般的一隅……
又想起小和尚們的笑臉。
又漸漸的紅了眼。
你們要殺人放火,要□□擄掠,要造反謀逆……你們去做啊,自有國法難容,自有天理昭昭!
可你們,為什麼非要剃著光頭、點著戒疤、穿著袈裟,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
雲起手有些癢,忽然想劈柴。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潛帝輕歎一聲,道:“不適應的話,就彆看。”
心中難免有些愧疚:京城近地出了這種事,他責無旁貸,算是自作自受,但對這個被他強拉來的孩子而言,卻是無妄之災。
這孩子從小生活在深山中,在和尚們的嗬護下長大,這樣的場景對他而言,未免太過血腥。
微微用力,想將他的頭按進自己的懷裡,為這孩子提供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然而少年卻撥開他的手,看了看身側的戰局,玉般柔嫩的手指在胸口的絡子上輕輕一扯,身上雪白的大氅無聲墜地。
“雲起?”
雲起將懷中的小胖墩兒放進潛帝懷裡:“幫我抱一會。”
然後走了出去。
現在不出手,難道要等到所有人為了保護他們死傷殆儘之後,再如同天神一般跳出來——看,其實我會武功,其實我是高手,然後將皇帝陛下拯救出苦海?
這樣的事,雲起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