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一半,自己就說不下去了,臉漲的通紅。
雲起嗤笑一聲,懶得再開口。
若不是看陳群老老實實回來掃地,他連方才這番話都懶得說。
糧食已經釀成了酒,就算他不糟蹋,也變不回糧食了……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就好像一個人天天吃雞,卻解釋說,反正這些雞已經死了,就算他不吃也活不過來,所以這些雞的死,和他一文錢關係都沒有一樣。
見雲起不再理他,陳群一聲不吭的撿起掃帚繼續掃地,等收拾乾淨了,發現沒地方裝,就索性將外衣脫了下來,將碎片包著提著,道:“我這次過來,其實是來給你報信的。”
雲起從底下的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嗯?”
陳群道:“我收到消息,今天有人要來苦渡寺鬨事,所以過來提醒你一聲。我可不是為你,我隻是不想有人因為這個無辜送命。”
雲起問道:“怎麼個鬨事法?”
陳群道:“越大越好,放幾把火,弄出些人命……”
雲起點頭,道了聲多謝。
看著陳群那張五顏六色的臉,雲起多少有些內疚——其實這個人真心不壞,他隻是活的太茫然,站不穩自己的立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已。
伸手一指,道:“看到那座紅頂的房子了嗎?你去房頂上站著,看到有故意引起騷亂的就悄悄打暈……彆殺人。”
陳群瞪大了眼,不可思議:“你讓我去幫你乾活?”
雲起道:“愛去去,不去拉倒。”
扭頭依舊看向窗外。
陳群欲言又止,轉身向樓梯口走去,雲起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難道你準備就這樣忍耐糾結一輩子?”
陳群轉身:“你什麼意思?”
雲起道:“你不肯去,無非是擔心混在人群中的,你的同伴把你認出來,將你當成叛徒。
“但你想過沒有,你繼續和這些人同行,隻可能有兩個結果,第一,你最終忍無可忍,以更加決絕的方式和他們分道揚鑣,第二,你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你想要哪個?”
陳群默然片刻,自嘲一笑,道:“你知道什麼?世上的事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果然又被自己猜中,雲起差點給自己鼓掌:真不愧是做國師的,猜什麼都一猜一個準兒。
明明好心來報信,卻要喝了酒、打了架才開口,還滿口怪話;明明不忍心有無辜百姓被害,卻猶豫著不肯幫忙……可見他將自己“報信”的舉動,定性成了“背叛”“出賣”之類不好的行徑,才會表現的這麼矛盾。
雲起很輕鬆的進入了神棍模式:“有多複雜呢?生恩,養恩,師恩,兄弟之情,男女之愛,朋友之誼,又或是家國大義……在我看來,這些東西固然值得以性命相報,但沒有哪一種恩情,值得自己違背良知,不情不願的賣一輩子命。”
陳群看著他,神情有些恍惚。
雲起道:“譬如有人倒在路邊,即將凍死,被人用一碗熱水、一個燒餅救活。後來那人闖出一番事業,找到當初的恩人……你說該如何報答?
“還他一碗熱水,一個燒餅?或者還他一桶熱水,一筐燒餅?又或者,因為當初沒有這個燒餅,他早就死了,所以應該跪在地上,將自己的一切雙手奉上,給恩人做一輩子牛馬?”
陳群呆呆看著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報恩這種事,到底應該報到什麼程度,世上哪來的定論?隻看自己心安罷了,”雲起道:“其實就算選擇給人賣一輩子命,也沒什麼不對,自己高興就好,但你現在高興嗎?”
“是不是你不去做這些事,你的那些恩人、親人、友人,就會遭遇危險,就會活不下去?如果不是,我看不出你現在的痛苦糾結,有任何意義。”
“我若是你,既然過得不快活、不情願,就好生算算自己這輩子吃了人多少米糧,費了他們多少心血,自己這條命價值幾何,折成銀子,雙倍給他們就是了。
“便是被他們罵幾句叛徒,也可痛痛快快的回罵他們‘畜生’、‘禽獸’、‘毫無人性’……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見陳群神色複雜,雲起又道:“看在你原本是一片好心,結果反而被我揍了一頓的份上,如果你錢不夠,我可以先借給你一點……我最近剛發了幾筆小財,正愁沒地方花呢!”
陳群心裡亂成一團,煩躁道:“謝了,不必!”
轉身下樓。
雲起聳聳肩,不再理會,繼續眯著眼,看著底下的人群。
忽然腳步聲響,陳群又一聲不吭的回來,問道:“你剛剛說,讓我去哪間房子的房頂?”
雲起伸手指了下,又道:“其實呢,你大可不必這麼糾結,就你現在這個樣子,就你爹媽來了也認不出來……”
陳群怒哼道:“我沒有爹媽!”他變成這樣是被誰所賜,居然還在這兒說風涼話!
雲起點頭,道:“我知道,你三歲喪母,七歲喪父嘛,我就是打個比方而已。”
陳群瞪大了眼,道:“這些……都是你算出來的?你竟然真的會相術?”
雲起簡直無語,道:“不然呢?你以為國師是什麼人都能當的?還是說,你覺得全天下就你一個聰明人,其他的全都是被我騙的團團轉的傻子?”
陳群不吭氣了,轉身又朝樓梯口走,走到一半回頭,道:“你使喚我去乾活,你自己卻坐在這兒吹風?”
雲起沒好氣道:“你覺得,我是更喜歡窩在炕上看書,去湖上滑雪,還是更喜歡在這裡吹這‘清新涼爽’的北風?”
陳群愕然道:“原來你早就算到今天會出事?”
難怪聽到他的消息一點都不吃驚,更彆提著急了。
雲起道:“差不多……總之還是要謝謝你。”
既然潛帝一心一意捧苦渡寺,那麼自然就會有人想讓苦渡寺出事——但如果隻是苦渡寺自己燒掉幾座房子,甚至死幾個和尚,都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想要鬨出大的動靜兒,一年就這麼一次機會,有人會動歪腦筋才正常。
但苦渡寺的大小和尚雖然是吃素的,卻個個身手不凡,青一他們更是身經百戰,再加上有大和尚坐鎮,雲起並不怎麼擔心,也就坐在這裡觀觀氣運,以防萬一。
“謝就不必了,”陳群嘟囔道:“下次下手彆這麼狠,我就謝天謝地了!”
抱著垃圾轉身下樓。
他覺得自己真是犯賤,原本是好心來報信,結果又挨打又挨罵,完了竟然還心甘情願被他使喚!
呸呸!
誰心甘情願被那臭小子使喚?他隻是看不過去有人用無辜百姓的性命,來達到那些齷齪目的罷了!
這一天過得還算順利,香客們井然有序的進去燒香禮佛,就算偶有騷亂,也在剛開始的時候就被消弭於無形……要知道哪怕是苦渡寺最小的小和尚的身手,也不是那些三流角色所能抵抗的——那些人就算有高手,也不會自降身份,親自來做這等勾當。
期間完全沒輪到雲起出手,他一整天就隻下塔了一趟,給口乾舌燥加饑腸轆轆的和尚小廝們,送了點吃的和熱水。
送走所有香客,將偏殿裡放著的,被打暈的幾十個人叫醒,交給被叫來的順天府衙役押走,這一天才算艱難過去。
關上大門,所有人累的精疲力儘。
相對輕鬆點的雲起自覺去廚房燒飯,隻是主子都去乾活了,哪有小廝還閒著的道理?於是青一幾個也去幫著淘米擇菜。
比起和尚們,他們自幼受過各種訓練,這種程度的勞累算不得什麼。
“幸好沒什麼一苦苦一年的說法,”青一道:“否則一整年都這樣過,還讓人怎麼活啊?”
青二道:“公子爺,要不您勸勸普泓方丈,想辦法再多找幾個和尚!就寺裡這些個人,日常打掃都夠嗆,更彆提其他了……真佩服那些日日接待香客的寺廟,虧他們怎麼忙的過來的。”
雲起道:“放心,過不了多少,外麵多的是無家可歸的和尚,要招多少都有。”
青一幾個一驚,麵麵相覷一陣後,青一壓低聲音,道:“公子爺,皇上真的會下令拆廟嗎?”
雲起“嗯”了一聲,熟練的將一大盆蘿卜倒進鍋裡,發出“嗤”的一陣響,青煙直冒。
雲起一邊用鏟子翻攪,一邊道:“拆廟是一定的,關鍵是拆多少的問題。
“大潛各地的高僧已經陸續到了京城,國師的事兒也傳出去了,再過兩天就該聯袂來拜見師傅了。”
青二“呀”的一聲,道:“那公子爺您豈不是要和一群老和尚打嘴炮?”
雲起搖頭道:“論不到我,師傅也不必多說什麼……這種事皇上會有安排的,我和師傅去撐個場麵就行了。”
這些來參加“佛會”的高僧裡,一定有奉了潛帝旨意的“自己人”來引導話題,到時候大和尚和他,隻需要表示下支持就夠了。
若什麼話都要自己說,那他這個國師未免也太跌份了。
青四道:“公子爺,今天下午張公公來過,人太多沒找著您,所以讓小的帶個話。
“他說皇上明天下午會派人來接您,小的問是什麼事,張公公說您知道,小的就沒多說了。”
雲起“哦”了一聲,沉默下來,低頭認真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