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1 / 2)

第七十六章

早上才依依不舍的惜彆, 下午就怎麼去怎麼回, 連青一他們都替雲起尷尬,倒是雲起自己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打包了一些糕點美食之後, 就回了苦渡寺, 繼續混日子。

他當國師的那幾個月, 都沒乾過什麼正事兒, 如今國師之位都交卸了,就更逍遙自在了, 每天吃喝玩樂, 快活的緊。

潛帝說顧雲卿這幾天就到,然而雲起等了四天都沒等到人, 倒是抽空替張成挑了個寶貝兒子。

其實隻是錦上添花,潛帝身邊第一紅人張公公找兒子這種大事, 下麵的人敢不全力以赴、儘善儘美?

被他們看中, 並最終送到張成麵前的孩子, 早就經過了千挑萬選,隨便哪個都是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加乖巧懂事的, 個個都是良才美玉,隻要能好生教養,誰都差不到哪兒去。

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雲起便在其中挑了最為福澤深厚的一個,張成稟告潛帝之後,收他做了嗣子。

嗣子與繼子、養子乃是天壤之彆, 有繼承權的嫡子才能稱為嗣子,自己無子,過繼本家子弟為嗣子的,嗣子的身份、地位也與嫡長子一般無二……由此可見張成認子的誠意。

孩子一共是十個,挑出一個還剩九個。張成原本有意都養起來,給他兒子做個伴,待真正上心之後,卻又擔心十個人一般出身,最後一人為主,九人為奴,可能會生出怨懟,便猶豫起來。

雲起好人做到底,將那九個四、五、六歲不等的小男孩,一起帶回了苦渡寺,反正苦度寺收養孤兒是常有的事。

這九個孩子一到,立刻稀罕壞了一寺的人。

這般大小的孩子,原就是最玉雪可愛的時候,偏又都生的粉妝玉琢,且經曆過生死彆離、流離失所之苦,一個比一個乖巧懂事,惹人疼。

是以這九個孩子一來,立刻成了全寺的中心,連雲起這個小師叔祖都要靠邊站了。

自潛帝“滅佛”之後,氣氛一直低沉的苦渡寺,直到現在,才又添了幾分活力。

直到第五天傍晚,正坐在溫泉池邊,監督裡麵的小和尚帶著小小和尚搓澡的雲起,才接到了潛帝的通知——顧雲卿到了。

讓他第二天上午入京一見。

三月正是雨多的時候,雲起早上出門的時候天上還飄著雨,下車的時候卻停了,倒省了撐傘的麻煩。

這次見麵的地方,不是皇宮,也不在茶館,而是上次雲起過門而不入的潛帝的潛邸。

所有侍衛宮女都被遣到院門之外,連帶著雲起過來的秦逸也在院外止步,示意雲起自己進去,目光中不無擔憂。

雲起一進院子,就看見張成站在正房門口,親自給他挑起簾子,無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待雲起進去後,又合上門,悄悄回到潛帝身邊。

除了雲起和張成,裡麵隻有四個人,潛帝、顧雲卿、長公主、顧瑤琴,沒有人說話,靜靜看著他進門。

雲起微微皺眉,目光越過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顧瑤琴時,難免多停留了一瞬:這個女人,怎麼連這種事都敢摻和?

傷筋動骨一百天,顧瑤琴受傷至今不過月餘,離痊愈還早,神色難免有些萎靡,不過那張臉在她的巧手妝點下,不僅不難看,反而多了幾分憔悴的美感。

見雲起看來,顧瑤琴唇角微勾,算是對他笑了笑,目光中儘是嘲諷:怎麼,沒想到?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裡?沒想到這裡會有我的位置?

雲起的目光一掃而過,拱手道:“陛下、定國公大人、長公主殿下。”

語氣平靜。

潛帝自從雲起進門,眼睛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點頭道:“坐。”

潛帝坐在上首,左側是長公主與顧瑤琴,右側隻顧雲卿一個,雲起腳步微頓之後,向他身邊走去。

“雲公子好大的架子,”長公主嘲諷道:“讓我們這麼多人,等你一個。”

雲起笑笑道:“沒關係,習慣就好。”

並不理會快要氣炸的長公主,在顧雲卿身邊坐下,道:“這是要三堂會審?”

顧雲卿抬手斟茶,放在雲起麵前,淡淡道:“是三堂會審,不過審的不是你,是我。”

雲起端起茶盞,嗅了下,一口喝了,道:“蒙山新采的黃牙,清明前兩日采摘,無錫惠山泉的泉水,離岸不過三日……定國公回京的這一路上,圈子兜的可真不小。”

放下茶盞,轉向長公主,道:“所以真正讓公主殿下久等的人,不是定國公大人嗎?公主殿下罵錯人了吧?”

顧雲卿又替他斟滿,隨口道:“我好心請你喝茶,就是讓你禍水東引的?

又道:“舌頭倒挺靈。”

雲起道:“定國公大人大費周章,親手炮製的好茶,要是沒人品出其中的妙處,豈不是錦衣夜行,沒趣的很?”

顧雲卿淡淡道:“好喝就行,哪那麼多事?你吃雞蛋,還要弄清楚是哪隻雞下的?”

長公主怒道:“你們兩個夠了!”

顧雲卿恍若未聞,將茶壺放回幾案,靠上椅背,姿勢閒適的緊,道:“陛下,臣委實不明白,臣的家事,為何陛下如此關心?

“雲起是不是我的骨肉,認不認我這個父親,我的定國公之位傳給誰……這些都是臣自己的事,陛下不覺得管的太多了嗎?”

潛帝看著他,沉著臉不說話。

“我也很不明白,”雲起的目光從長公主和顧瑤琴身上掃過,道:“我是哭著喊著非要給自己認個爹,死皮賴臉的要當什麼世子了?還是頂著定國公的大帽子,在外麵騙財騙色了?用得著各位這麼義憤填膺的來‘揭穿’我的身世?

“我千裡進京,代表的是苦度寺,我的國師之位,傳自家師,我一身本事,乃師門所授!至始至終不曾沾過‘彆人’半點風光……

“卻不知道那些不相乾的人,到底想來看雲某什麼熱鬨?!”

他原本以為,潛帝強勢攔下他,是因為對他到底是不是顧雲曦的兒子,還心存疑慮,他不願這麼不明不白的勾著潛帝,所以才大大方方留下來說個清楚,好讓人死心。

可進門看了長公主和顧瑤琴兩人的模樣,才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兒,合著他們是覺得,他處心積慮的假冒定國公之子呢!

“雲起!”長公主冷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雲起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的意思這麼明白,長公主殿下還聽不懂?

“陛下好心要為我查明身世,我卻之不恭,但是不相乾的人,給我……滾!”

一個“滾”字,冰冰涼,不見絲毫笑意或怒意。

“放肆!”長公主氣的渾身發抖,拍案而起,喝道:“誰給你膽子這麼跟本宮說話!”

這世上,還從沒有人對她說過一個“滾”字,便是太後和潛帝,也從不曾這樣羞辱過她。

雲起嗤笑一聲,道:“雲某的膽子向來很大,長公主殿下你第一天知道?”

他雲起,從生下來那天起,就不知道什麼叫忍氣吞聲。

他也不必仗誰的勢,如今佛門的事雖看似了結,但離穩定卻還差的遠,就像被強壓下去的火山,一不小心就會被點爆,潛帝除非得了失心瘋,才會去動苦度寺或苦渡寺……隻要那些和尚安全無虞,他憑著一人一劍以及無雙卦術,天下大可去得,誰也奈何不了他。

長公主臉色鐵青,看向潛帝:“皇兄!”

潛帝怎麼會不知道,雲起看似對長公主發難,實則每一句都是衝自己來的,正要說話,卻被顧雲卿打斷:“我也是這個意思,陛下若一定要過問臣的家事,臣也不好拒絕,但是看熱鬨的人……還是滾乾淨的好。”

又是一個“滾”字。

三堂會審,倒是“被審”的兩個人,一開始就咄咄逼人。

張成看著並肩而坐,無論長相氣質還是坐姿,都十分相近的兩個人,不由悄悄歎了口氣:這麼相似的兩個人,雖然互相拆台,卻又配合默契,一個懟皇上,一個懟長公主……說他們不是父子,誰信?

潛帝對顧雲卿卻沒什麼好脾氣,冷冷道:“顧雲卿,就算不論君臣,不論你我一同長大的情分,你也該叫我一聲表兄,朕關心你的子嗣,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倒是你顧雲卿,一開口就惡語傷人,怎麼?心虛了?”

顧雲卿冷笑一聲,不說話。

潛帝轉向雲起,溫聲道:“安平和顧氏不是來看熱鬨的,她們是人證。”

雲起低頭喝茶,隨口道:“陛下是一國之君,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何需什麼人證?”

卻到底沒再提把人趕出去的話。

潛帝好聲好氣同他解釋,半句不提他那個“滾”字,他還能說什麼?

潛帝目光落在長公主身上,道:“安平,人都到了,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接連被雲起、顧雲卿針對,潛帝卻連半句維護都沒有,長公主也是一陣心灰意冷,淡淡道:“我本是一片好心,不願有人冒充顧家血脈,亂了國公傳承,如今倒成了枉做小人……罷了,話我說到,你顧雲卿愛聽不聽!”

看向雲起,唇角一挑,淡淡道:“他身上的胎記……是假的。”

沒有人說話。

潛帝猛地側頭看向雲起,神色莫名。

顧雲卿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低頭專心把玩手裡的茶盞。

顧瑤琴緊張的關注著每個人的反應。

長公主有些錯愕,在她的預想中,這句話一出口,就算起不到石破天驚的效果,也該掀起軒然大波才對,怎麼會這般平靜?

倒是雲起臉上帶了幾分詫異,雖然比料想中的驚駭欲絕差的太遠,但比起那幾個,卻正常的多。

他看向長公主,道:“有證據嗎?”

雲起是唯一開口的人,長公主不想接話也得接,道:“自然是有。”

轉向顧雲卿,道:“雲卿你認定他是你兒子,不就是因為他身上的胎記嗎?可他身上的胎記是假的,分明就是某些不知廉……”

話未說完,就被茶杯重重拍在案上的聲音打斷,雲起冷冷提醒:“證據。”

長公主正要斥責,一扭頭卻對上雲起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不由背上一寒,她甚至懷疑,她若是繼續說下去,這殺人不眨眼的“佛門”少年,就會毫不猶豫的衝過來,殺了她。

冷哼一聲,看向顧瑤琴,示意她說話。

顧瑤琴緊張的咽了下口水,開口將醫婆的事簡單重複了一遍,又道:“那醫婆說,這是他們族裡的土方,裡麵有溫和腐蝕肌膚的藥物,小孩子皮膚嬌嫩,不必針刺,連續塗抹半個月左右,就能固定下來,和天生的差不多……廖夫人幼時不小心被炭火燙到,留下傷疤,才在手腕上繪了圖案遮掩,對外都說是胎記。”

頓了頓,又道:“但這個圖案,是可以用藥物洗掉的。”

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在茶幾上,

不知道是不是傷勢未愈的關係,她的聲音很低,毫無底氣不說,還帶著幾分忐忑。

雲起道:“這就是?”

顧瑤琴點頭。

雲起一語不發,長身而起,開始寬衣解帶。

他如今不必給潛帝當幌子,加上天氣回暖,自然不會再穿那些厚重繁複的衣服,外麵隻一身窄袖的青布短衫。

雲起利索的扯下腰帶,脫下短衫,隨手扔在一邊,然後背過身去,彎腰撐在椅背上,道:“張公公,有勞。”

張成忐忑的看了潛帝一眼,見他點頭,這才過去拿起玉瓶。

雲起彎腰等了一陣,沒見有動靜,扭頭看了眼,卻看見張成正拿了一根銀針在試毒呢,遂直起身子,不耐煩道:“彆折騰了,真有毒你這樣也試不出來,就這樣吧!”

銀針這東西,也就能試試□□,而且還隻限於市麵上賣的粗製濫造的□□。

真要檢查安全性,那得找上幾個太醫,試上個三五天——這裡的人恐怕誰都沒有這樣的好耐心。

張成悄悄瞅一眼潛帝的臉色,走到重新彎下腰的雲起身後,掀起他的褻衣,又小心翼翼將褲子拉下來一點,露出一段線條分明的纖細腰身。

後腰偏左的位置,一塊色若桃花的水滴狀胎記露出來,花瓣一般伏在淨白如玉的肌膚上,妖嬈動人。

張成越發不安,從懷裡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子,用藥水沾濕,向那塊帶了胎記的肌膚拭去。

雲起體貼的很,他趴的位置除了顧瑤琴被張成擋住視線外,其他人都能看見,隻潛帝離得稍稍遠了些。

隻是從張成掀開雲起衣襟開始,潛帝就站到了雲起身側,死死盯著那塊胎記……他自己倒是看清了,卻將長公主又擋了個嚴嚴實實。

顧雲卿的位置最好,他卻不看,麵無表情的欣賞茶杯,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深入肌理的藥物,要洗掉自然不是那麼簡單,感覺沾著冰冷藥水的絲帕,跟羽毛似得,小心翼翼在腰上拂來拂去,雲起不厭其煩:“張公公你侍候娘娘呢?用點勁行不行?”

這話說的……張成嚇得冷汗都要出來了,也不敢看潛帝的臉色,重重一下搓去。

這一下果然力氣不小,哪怕雲起下盤夠穩,猝不及防之下也差點被推出去,椅子也幾乎被掀翻。

潛帝伸手欲扶,卻見雲起退後半步,改撐在扶手上,道:“繼續。”

其實找個地方趴下最方便省力,隻是雲起實在不願趴在這些人麵前,就這樣支著吧,權當練馬步了。

張成果然加重了力道,一下下搓的他的皮膚發熱發疼。

他背後沒長眼睛,看不見自身的變化,自然也不知道他腰上那塊皮膚,已經被揉的青紫一片,那顆粉色的水滴,顏色卻越來越淺。

但他能聽見,站在他身側的潛帝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看見他越握越緊的手。

他看見了什麼?他背後有什麼?

感覺到潛帝變化的人,自然不止他一個,隻是長公主拉不下麵子過來看個究竟,而顧瑤琴是不敢。

顧瑤琴將頭埋的低低的,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她發現她今天出現在這裡,是個錯誤的決定。

眼前的形式,和她想象的實在相差太遠。

之前雲起的一個“滾”字,就像一盆冷水一樣澆在她頭上,讓她狂熱了許久的腦子,瞬間冷靜下來。

她一直自欺自人的以為,揭開雲起的身世,這個人就會從雲端跌落,變得一無所有,然而,不是的。

和顧雲卿有沒有血緣關係,他根本不在乎。

當初他敢當著潛帝和長公主的麵,斷齊玉一臂,如今他依然敢當著潛帝的麵,叫長公主滾。

胎記的事揭露出來,她看到的不是雲起驚慌失措的表情,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於是忐忑不安的人,就變成了她。

“顧雲卿!”

一聲憤怒之極的爆喝傳來,顧瑤琴駭然抬頭,就看見潛帝狠狠一拳砸向顧雲卿。

顧雲卿抬手接住,身下的椅子卻承受不住,斷裂開來。

顧雲卿在椅背一按,退步站穩,卻見潛帝依舊不依不饒,又是一腳踹來,於是臉色一寒,一腳毫不留情的踹了回去。

這兩個人,一個盛怒出手,一拳一腳都重若千鈞,一個分毫不讓,以攻對攻,隻轉眼間,周圍已經是一片狼藉。

顧瑤琴看得心驚膽戰,想要躲遠點,卻又不敢擅動。

唯一有資格勸架的長公主麵露冷笑,她雖然不清楚潛帝為什麼忽然翻臉,但這兩個人……打的更激烈些才好!

張成在一旁急的跳腳,跟在潛帝後麵,卻又不敢插手。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團白影向潛帝、顧雲卿兩人當頭砸來,張成嚇出一身冷汗,一句“小心”還沒出口,就看見那兩人瞬間分開。

“砰”的一聲,白色茶壺在兩人之間摔的粉碎,碎瓷片四下飛濺,從地上的殘渣,隱隱能看出是剛才那壺惠山泉煮的蒙山黃牙。

房間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順著茶壺的飛行軌跡,緩緩落在雲起身上。

雲起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麼,他用沾了茶水的帕子在腰上草草抹了兩把,又撿起地上的短衫、腰帶,穿戴整齊,坐回椅子,看向潛帝和顧雲卿,平靜道:“我很煩。”

是個人都知道他很煩,從一進門,看見長公主和顧瑤琴開始,雲起幾乎就將這個“煩”字寫在了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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