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這個?”
由於沈嬈方才情急之下,竟升起了明搶的心思,此時的康熙一手高高舉起,晃悠著那本《梅林齋記》,輕聲調笑道。
沈嬈確定那是自己跳起來也夠不到的高度,隻能作罷,掩飾道:“沒、沒有,就是好奇……”
“好奇?”康熙顯然不怎麼相信,自己也打開書頁翻了翻,頗為不解道:“又不是話本、戲折子,怎麼想起對這個好奇了?”
沈嬈一聽這話,隻覺得心裡更堵得慌了,合著自己的文化水平,就配看個話本、戲折子唄?對於這種能讓他與彆人徹夜清談的文人雅記,她連好奇一下都不行了嗎?
方才,她居然還想著,哪怕看不明白,背下來也是好的,或許有一天,他想與她論及文墨時,自己還能對答一二,總好過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結果,人家早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水平了,壓根沒想過她也能看這些雅章佳言!
“沒有好奇,不過是瞧見了,隨手翻翻罷了。”沈嬈微微側身避開了他。
“生氣了?”康熙追過來,側過頭,細看她臉色。
沈嬈歎了口氣:“沒有,皇上多慮了。”
誰知康熙還是不打算放過她:“來,跟朕說說你看到哪兒了?這本書朕也讀過,咱們聊聊?”
她急忙擺手,連連後退道:“不用了,奴婢就是隨便看的,奴婢也看不懂……”
“不行,那你看到哪兒了?你給朕念念。”康熙說著不由分說地將書塞進她手裡。
沈嬈訥訥地接過,因著有之前翻閱的折痕,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方才翻看的那一頁,她張了張口才讀了幾個字,卻發現有個“帑”字,壓根就不認識。
怎麼說也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至少知道生僻字讀半邊的硬道理,沈嬈閉了閉眼,毅然決然地選了個“奴”字的讀音讀了出來。
一旁的康熙一下子笑了出來,一開始還關著沈嬈的麵子,不敢笑出聲來,後來乾脆趴在她肩窩上,大笑起來,身子一震一震的。
沈嬈恨不得拍死自己,她要是不去拿這本破書,就不會有後邊這些事兒了!
“哎,撕不得撕不得,這可是宋版的孤本。”
大約是沈嬈的怒氣快化成實質了,康熙連忙從她肩上抬起頭來,拉著她的手說道。
沈嬈眼瞼垂了垂,半晌無語,這會才知道,原來被人看不起,不是最難堪的,最難堪的是,到頭來發現人家說的都是真的。
康熙見她的臉色不對,皺了皺眉,用手在她眼下揩了下,倒是並不濕意,但他還會盯著她看了好半天,才開口道:“那你……想不想學?”
“嗯?”沈嬈愕然地抬起頭,輕聲問道,聲音帶著濃濃的鼻腔,顯得尤為乖巧可憐。
康熙將那本《梅林齋記》隨手扔回書架上,又順手從裡麵抽了本沈嬈沒見過的典籍出來,拉著她走到禦案前。
“咱們就從這本講起……”
他的聲音低緩,娓娓道來,一字一句講得十分細致,甚至將難懂難寫的字,親自在宣紙上謄抄一遍,再細細說給她聽。
間或說起自己對書中字句的理解,他觀點獨道又旁征博引,隻把刻板無趣的八股文講得十分生動幽默,讓人不知不覺間,心都跟著舒緩了下來。
沈嬈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身邊,什麼都不用去想,任由他帶著她,來到一個聞所未聞的思想高度,並且學著如何站在這麼高的位置上看人、看事……
她從未覺得自己離他這麼近過,即使他們曾徹夜纏綿、耳鬢廝磨,但她從未想過,原來自己可以這麼靠近他的思想。
“朕說明白了嗎?”康熙講完一章,合上書問道。
沈嬈堅定地點了點頭,他講得好,自己聽得也認真,這會隻覺得已經把這篇文章的融會貫通,該學的都學會了。
“那一會,讀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晌午用過膳,再抄一百二十遍。”康熙點點頭吩咐道。
沈嬈:?
“我……做錯什麼了嗎?”她十分無辜地開口問道。
誰知康熙比她更無辜:“嗯?這難道不是念書的應有之義,還非要做錯什麼才肯下功夫嗎?”
沈嬈一張俏臉頓時皺了起來,她終於明白小太子為何寧可在樹枝子上躲一天,也不去尚書房了。
***
用罷膳,見到自己兩個便宜兒子,聽他倆歡歡喜喜地改口叫著額娘。
沈嬈笑著答應下來,掏出兩個玉如意,一人一個掛在腰帶上,如意是昨日從康熙的私庫裡拿到,上麵絡子是她親手打的。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但現實著實殘酷了些,一百二十遍,不找個外援,今兒就彆想睡了。
她偷偷拉過胤礽,小聲請教道:“保成,你的功課平日裡都是如何抄完的呀?”
胤礽歪著小腦袋,頗為不解道:“就是用過膳就抄呀,一邊抄一遍背,很快就抄完了啊。”
沈嬈:???
這麼厲害嗎?難道不是學習製度太變態而是自己太菜了?
“那你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胤礽笑著露出兩排小白牙來,十分歡喜地說道:“今日太傅沒留功課,叫兒子回來恭賀額娘進封之喜。”
沈嬈一聽馬上正色道:“咳,這樣不好,讀書一日也不可廢,吾兒還當筆耕不輟才是。”
胤礽嘴角抽了下,用一種十分複雜的眼神看向了沈嬈,他能說你這學皇阿瑪學得也太拙劣了嗎?
沈嬈不管他心中所想,隻厚著臉皮繼續道:“這樣吧,今日折半就抄六十遍如何?”
說著就將康熙給自己布置的作業遞了過去,胤礽看了一眼,不屑道:“可這篇兒子已經背過了呀,連禛兒都學過了。”
沈嬈再次被驚得失了言語,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額……孔子雲溫故而知新,背過了也要時常溫習才能記得紮實,就這麼定了,六十遍,額娘也寫六十遍,陪著你。”
胤礽一哂,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圖,不過這孩子還算有點良心,非但沒有拒絕,反而給她出主意道:“禛兒也會寫,不如咱們一人四十遍,還能更快些,寫完了咱們詐金花玩去。”
沈嬈和他倆對視一眼,詐金花是她之前教給他倆的,但康熙覺得這遊戲有詐賭之嫌,玩物喪誌,已經明確說過不許再玩了,如今,這破孩子是跟自己談條件呢。
沈嬈也不想招惹康熙,但奈何小太子給的實在太多了,聽了他的,一百二十遍一下子變四十遍了,她略一猶豫,狠了狠心點頭道:“就這麼定了。”
這邊三人奮筆疾書,胤礽抄得最快,一手行楷已經練得頗有筋骨,寫完了又接過胤禛手中的筆,對他說:“你掌骨還軟,老這麼用力仔細手疼,剩下的二哥替你抄。”
胤禛乖巧地點了點頭,揉揉自己的小手,其實他一點也沒覺得不舒服呢。
緊接著又邁著小四方步,來到了真正覺得手疼的沈嬈身邊。
“額娘,你這字寫的也忒難看了……”胤禛嫌棄道。
沈嬈甩甩酸痛難忍的手腕,又側頭去看胤禛寫的那幾篇,大約是小孩子力道不足的緣故,筆力還有些軟,但字型輪廓已經十分規整。
的確比她自己那一手自學成才的狗爬字強多了,沈嬈不自在地咳了聲,狡辯道:“我好久不寫了,一時不習慣……”
隨即,胤禛一陣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可是字跡差這麼多,皇阿瑪不是一眼就發現了嗎?”
沈嬈心存僥幸道:“他不會看得那麼仔細吧?還一頁一頁翻啊?”
想當初她高中老師查暑假作業都是按斤要約(yao)的,更何況日理萬機的康熙大帝呢?
胤礽趕緊衝胤禛使眼色,你現在告訴她,她一會怕了,非要自己寫,誰來陪咱們玩呀?
小太子想得很清楚,功課的事就算露餡兒了,皇阿瑪也不會真拿額娘如何,撐死了抄寫數量再翻一倍,也就過去了。
胤禛順利接收到了他太子哥哥的信號,肅著小臉,認真地搖頭道:“不會的,皇阿瑪平時都不會翻的。”
沈嬈這才放下心來,又埋首跟自己那四十遍奮鬥去了。
結果不等第二天,當晚就被康熙抓了包。
康熙從慈寧宮回來,就看見西暖閣裡三個人正坐在栽絨軟毯上,一人手裡捏著一副牌,正打得聚精會神呢。
連周遭伺候的宮人都在圍著看,有那個在主子麵前得臉,還敢幫著出謀劃策呢。一群人玩得極為投入,竟是連他這個皇帝回來也沒人發現。
梁九功剛想鼓搗出點動靜,給這位了不得的宸妃娘娘提個醒兒,就被康熙一個回眸定在了原地,再也不敢動任何小心思了。
最終還是胤礽身邊的何柱兒最機靈,瞧見了他,跪下高聲請安,這才驚動了眾人。
康熙默默歎了一口氣,想自己在慈寧宮受了一肚子氣,這邊娘仨倒是自在,輕咳了聲就準備找茬兒。
胤礽多機靈呀,一看他皇阿瑪的神色不對,就明白大事不好,連忙告罪說一時貪玩忘了功課,唯恐明日太傅檢查背不出來要挨教訓,拉著胤禛就告退了。
沈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孩子方才不是這麼說的呀。
康熙哪能看不出他那點小心思,隻用手指虛點了點他,就讓兩個小的下去了。
一時,就剩下沈嬈守著這一地撲克牌,討好衝他地笑了笑。
“你的功課呢?保成都知道完不成功課,可是要捱教訓的,你呢?”康熙道。
沈嬈鬆了口氣,心想,得虧自己提前找外援寫完了,不然全靠她一個人,這會肯定交不上去。
她連忙跑到小書桌前,悄悄將自己抄的那四十遍,一半放於最上層,一半置於最尾,遞給了康熙。
然後就看著他,幾步走到禦案旁,拿起禦筆,掭飽了朱砂,煞有介事的勾勾畫畫起來。
沈嬈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忙要過去阻止,就見康熙已經翻閱到,太子抄寫的那一頁上了,挑了挑眉,朝自己看過來。
沈嬈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不是說好不會翻嗎……
似乎是看懂了她心中所想,康熙勾起嘴角說道:“朕每每給阿哥們檢查功課都會親自翻檢查閱,每頁都有圈改,怎麼?胤礽他們沒告訴你嗎?”
沈嬈氣的咬牙,心知是讓那兩個小的耍了,這會倒是學聰明了,乖乖認錯求饒。
康熙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那他們也沒告訴你,找人代筆要如何懲處嗎?”
沈嬈癟癟嘴搖頭,康熙輕鬆道:“也不是很重,不過是原有的功課翻上一倍罷了。”
沈嬈這下不乾了,她走到康熙身邊,將白瑩瑩的腕子置於他眼前,語氣是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嬌氣。
“皇上,奴婢要是真再抄上二百四十遍,這手腕就彆想要了。”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康熙就這麼看著眼前那一抹雪痕,薄長的鳳眸一微挑道:“朕念你是初犯,可以不予計較”
隨即又冒出一句:“那你對朕也寬容些可好?”
沈嬈一愣,才明白他大概是在說給自己位份的事。心想,繞了這麼大個圈子,就位在這兒等著自己嗎?
怪道這些孩子個個都鬼精鬼精的,敢情是父子天性、血脈相連。
“萬歲爺,奴婢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您下回再有這種事,直接跟奴婢說就行,真的真的不用繞這麼大彎子,我手都要抽筋了。”沈嬈眼裡含著溫柔的笑著,似乎完全不在意外麵那些紛紛擾擾的議論,隻輕聲跟他抱怨自己的手有多疼。
康熙看著她,他這會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朝臣各懷鬼胎的諫言和太皇太後震怒的指責,正慢慢離他越來越遠。
他拉過沈嬈,坐到榻上,將人放在自己腿上抱著:“讀書本就少不了抄寫,這可不是朕故意難為你,隻是你這字太差了,照這麼寫下去隻能越寫越差,等朕先教會你運筆,之後再補也不遲。”
沈嬈一聽還得抄,連忙苦了臉道:“不行,奴婢真沒時間,今兒就該去給皇貴妃、太後還有太皇太後請安的,本就晚了一日,明日再去不了……”
康熙環住她的腰,大手在她腰間摩挲:“朕不是說了嗎?不用你應付佟佳氏,明日朕會下旨將她禁足。”
想起今日朝堂上,禦史一邊參奏一邊偷眼看佟國維神色的一幕,康熙眼底劃過一抹殺意。
“朕近日拔擢了幾個佟家的少年,等過些時日他們有了出息,佟國維也該給後輩騰地方了,朕給你的封賞,不僅是在警告佟國維,讓他把眼睛從朕的東宮上移開,也是要讓他著急,有了佟家大廈將傾的危機感,才能不壓製著底下的兒孫出頭……”康熙慢慢給沈嬈講著他安排,一方麵是想叫她放心,另一方麵也是在教導她。
既然把她帶到了這個位置上,自己再如何仔細,也會有照顧不到的時候,不是把人當金絲雀似的養著才算對她好,馭人之術、權衡之道都得教給她,叫她能自己立起來。
沈嬈這才明白他真正的用意,孝康章皇後要佟家鼎盛,但沒說佟國維不能倒啊,隻要有這位流著佟家血脈的皇帝在,不管底下的人換了多少,佟家依舊會是那個鐘鳴鼎食的世家大族。
“奴婢其實不是很擔心皇貴妃,奴婢主要是怕太皇太後不喜……”沈嬈猶豫再三,還是把心中的擔憂問了出來。
康熙輕輕一笑不回答,卻問她知不知道孝獻皇後是個怎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