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酸梅湯拿出來晾晾,那兩個皮小子進來肯定是半刻也等不得的,可不敢叫他們喝了那麼涼的湯水去。”
沈嬈坐在妝鏡前,指著桌上那兩碗仍浸在冰盆裡的酸梅湯說道。
“娘娘這會倒是明白,輪到自己的時候卻偏偏管不住嘴。”岫月笑著抱怨道,又尋了一支嵌珍珠的鬆竹靈壽紋金簪為她綰發,沈嬈的頭發又長又厚,散下來的時候如烏雲堆墮,使她本就明豔的樣貌更散發出驚人的美麗來。
然而這個優點,在盤頭時卻給宮女們出了個不小的難題,岫月扶著細簪的手才鬆開,柔滑的發絲就在上麵打了個旋兒,隨即散落開來,金簪掉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沈饒笑笑:“叫你說嘴,如今連頭都盤不好了,光會管我,小小年紀倒成了管家婆了。”
岫月急的不行,匆匆拾起簪子:“哎呀,東珠掉了……”
沈饒接過看了一眼,溫聲道:“叫內務府的人仔細點原樣鑲上吧,壞得不多,應該能修。”
她話音才落,邊上擺果子的小宮女卻笑了:“能修能修,必定是能修的,娘娘您放心就是了,可彆心裡疼得跟什麼似的,麵上偏還忍著不說。”
氣得沈嬈拿手裡東珠丟她,西暖閣內殿頓時笑作一團,可不得心疼嗎,那簪子用料雖不多名貴,但樣子卻皇上親自畫的。
沈嬈素來喜歡顏色鮮亮些的頭麵,平日裡自是無礙,可遇上孝期卻是一多半都不能用了,內務府新晉上來的,也不合她的心意,本不是什麼大事,卻不知怎的就叫康熙給知道了,不聲不響地親自畫了十幾張朱釵花鈿,也沒聲張直接叫內務府的人依樣子打了送來。
晉上來那天,他還特意等著沈嬈醒了才去前殿處理政事,結果大大小小十幾件首飾頭麵擺出來,就得了皇貴妃一句:“怎的都怪模怪樣的,還不如之前那些。”氣得連早膳都沒用,直接甩袖子走了,獨留沈嬈一臉茫然地聽著擅自留下的梁九功解釋。
“這也不能怪我呀,你瞧這蒼鬆翠竹、歲寒三友的,哪點像姑娘家用的東西,真戴著這些出門了,不知道的以為哪處庵子發了橫財,連姑子都打扮起來了呢。”沈嬈吐槽著康熙的直男審美。
梁九功想笑又不敢,隻能小聲央告道:“主子娘娘行行好,您就當是心疼心疼咱們萬歲爺吧,彆人不知道,奴才在邊上瞧得可是真真兒的,花了近兩個時辰琢磨得,連批折子都耽誤了,就初七那天,您應該也有印象,回來的時候可不都上夜了。”
沈嬈仔細回想了下,確實有天忙得格外晚,晚膳也是送到前麵去用的,她當時還以為是前朝出了什麼事兒呢,原來是在折騰這些。
“一天天忙得飯顧不上吃,覺也睡不了幾個時辰,還弄這些……”沈嬈嘴上埋怨,聲音卻不自覺帶了兩分甜意,在那匣珠寶裡挑挑揀揀,好不容易選了支勉強能入眼的鬆竹靈紋發簪叫宮女伺候自己簪上,等他回來戴給他看。
***
“快彆鬨了,一會太子和四阿哥過來,撞見你們一個個沒規沒距的,我還怎麼端長輩的款兒啊。”
沈嬈喊了停,又對平日裡專門負責給她梳頭的宮女說:“霽月還是你來吧,也彆弄那麼複雜的,隻隨便綰個髻,用鈿子簪住就行。”
霽月應下來,還是先在她烏黑柔亮的發絲上抹了丹桂頭油才能輕手輕腳地用細簪縷縷固定,要真照娘娘吩咐的法子盤,鈿子又沉,不消晌午又要喊發髻墜得頭疼了。
有了早上一通混鬨,胤礽、胤禛來的時候,沈嬈還沒梳妝好呢
“兩位阿哥先吃些果子,再用碗涼湯祛祛暑熱,主子娘娘這就過來。”岫月先來外間安頓兩位小祖宗。
兩孩子顯然不是第一回遇上這種事兒了,都十分淡定地點點頭,毫不客氣地踢了靴子趴到了軟榻上,和沈嬈預料的一樣,兄弟倆一人一大碗酸梅湯幾口就灌了進去,然後又開始湊在一處說小話。
“我現在覺得當女人挺好的,”太子爺癱軟在榻上,像隻累慘了的小哈巴狗,說出來的話也沒出息:“額娘這樣多好,我猜她這一天天的,都能睡到巳時……”
胤禛靠在他身邊,猶不解渴,又拿了桌上的柑橘剝著吃,間或還要往自己那個倒黴兄長嘴裡塞上一瓣安慰道:“長大就好了,長大就不用念書了。”
“長大也不管用啊,你看皇阿瑪,哪有一刻得閒的時候,還是額娘過得舒服……”胤礽不讚同道。
胤禛撇撇嘴:“也就額娘過得舒服……”
他想起了曾經的皇貴妃佟佳氏,一天到晚汲汲營營,算計來算計去,還都是些沒意義的小事兒,還不如皇阿瑪,雖然忙,但至少都是有意義的。
“太後也挺自在的,你瞧老三跟著她,臉上的肉都多了……”胤礽幽幽開口道。
這孩子最近厭學情緒比較嚴重,主要是康熙病過那一場後,對太子的教育便更為嚴格了,下諭大學士在漢人大臣中選擇學問優長之人輔導太子,最終定了張英、李光地、熊賜履和湯斌這四位當世乃至前朝的大儒進出文華殿釋書講經,又遣達哈塔、尹泰等人作為皇太子的滿蒙文化的講師,講官的人數驟然激增不說,弓馬騎射也一樣不能落下,每日還有康熙雷打不動的親自考較,未曾有一日懈怠。
這整套下來,沈嬈光聽著就覺得累,她覺得康熙現在就是個典型的雞娃家長,問題是這家長,不僅主觀意識強烈,還不受客觀上財力物力的限製,這就倒黴了胤礽這個小可憐,每日裡學得昏天黑地,也就是今日有她傳召,不然他還得在文華殿苦哈哈地背書呢。
倆人小聲嘀咕著,就見有小太監魚貫而入,轉眼的功夫就擺上膳了,這大中午的,進得是什麼膳呀?
“一路過來熱不熱?來,陪額娘吃點東西。”
正納悶呢,就見他們額娘從一架紫檀點翠高士山水插屏後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身竹青底對繡雙碟穿花的雲紗袍裙,寬大的裙擺在行走間微微搖曳,更顯出纖細輕盈的身姿來,氣色也極好,比最上等的羊脂玉還白皙細膩的臉龐上淡淡的染著粉,似是從城外雲居寺桃花林裡飄搖而來的好顏色,一雙清淺黑亮的眸子望過來,凝著層層瀲灩光華。
隻是麵對這麼個攝人心魄的絕世美人,兩小的對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欣賞,隻有濃濃的羨慕和一絲隱忍的嫉妒與控訴,他們還遠沒到能從女人身上品味出美麗的年紀,隻知道她這副養尊處優的富貴閒人模樣,必定是沒經受過卯時就要晨起讀書這種摧殘的!
“額娘,兒子辰時就用過早膳了。”太子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沈嬈絲毫不覺得羞愧,反而笑著點頭道:“對啊,這都兩個時辰過去了,你不餓嗎?”
胤礽癟癟嘴:“當然餓……可是往常這時候我們都隻能用點心。”
沈嬈拉著他倆落座,不解道:“我不是叫人每日都給你們送膳的嗎?”
這時候的人沒有吃午飯的習慣,隻有早晚兩頓正餐,沈嬈自己常常睡過頭趕不上早膳,導致禦膳房如今午間開火都開成習慣了。
她自己吃的舒服,自然不會忘了兩個孩子,學習任務這麼重,隻吃兩頓飯哪裡頂得住,於是就按照上輩子自己高考時的夥食標準,一天四頓,還要附帶瓜果點心,直接送到文華殿去。
她這事兒做的從不避人,就是要旁人都知道,不是太子和四阿哥食無定時沒規矩,而是當額娘的心疼孩子。
“都沒吃嗎?是師父不讓還是不合你們口味?”沈嬈這才有些著急了,指尖輕輕在胤礽眼下的青黑上劃過,這孩子看著確實瘦了。
“都不是……我們根本沒時間吃,來不及。”胤礽一臉委屈地控訴道:“點心好拿,一邊背書一邊拿在手裡就吃了,正經用膳還得動筷子太麻煩。”
沈嬈聞言眉皺得更深了:“動筷子有什麼麻煩的?怎的這樣匆忙,連吃口東西的時間都沒有?”
此話一出就見胤禛一臉深沉地點了點頭,這孩子也是倒黴,本來不是康熙的重點關注對象,但奈何胤礽什麼事兒都愛帶著他,既然來了,又都是自己兒子,康熙沒道理不問一問,一問就會發現問題,發現問題就意味著要加綱。
“還吃東西,兒子現在都想著要不還是彆吃了,省的還要出恭,一來一回浪費兩次時間。”胤礽不滿地抱怨道。
沈嬈沒好氣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胡說,身體是最要緊的,你們又不是要考狀元,再說了就算是考狀元去,考上了卻把身體累垮了就值得嗎?”
胤礽撇撇嘴,扒著沈嬈小聲嘀咕道:“又不是我們願意的,額娘……”
沈嬈一笑,她何嘗不知道這倆孩子的意思,在自己麵前表現得累成這樣,一方麵是功課真的多,另一方麵隻怕也有做戲的成分,想讓自己勸一勸康熙。
這事兒沈嬈不是沒想過,她也覺得他把幾個孩子,尤其是胤礽逼得太狠了,然而人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繼承,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隻是如今看著兩個孩子疲憊的神色,沈嬈略猶豫了下,點了點頭:“我跟你們皇阿瑪說一下,隻是他可不是那聽勸的人,你們還是彆抱太大希望的好……”
“好!皇阿瑪肯定聽您的。”兩個孩子聽了這話都笑得格外開懷。
暑熱難消,西暖閣這名兒也不是白叫的,一天裡得有五六個時辰是在太陽底下曬著的,縱是四角、香幾和案台上都放著冰,屋裡也沒見多涼爽。
沈嬈覺得憋悶,再看一桌熱騰騰的飯菜也沒胃口,好在有那兩個小的,八成真如胤礽所言,很久沒好好用過膳了,這桌子菜一點沒糟蹋,稀裡呼嚕地你爭我搶著全給吃了。
飯畢,沈嬈又叫人煮了楂桃茶來給他倆消食。
“晚上可不許再這麼吃了。”在胤禛圓滾的小肚子上彈了一下,沈嬈叮囑道。
“嗯,不吃了,估計到明兒早上都不想吃了,”胤礽說著又看向沈嬈:“額娘倒是沒吃幾口,可是身子不適?”
“沒有,就是熱,覺得胃裡堵得慌。”沈嬈搖搖頭。
胤礽心說,您這還是不累,真拉去早上讀書、晚上跑馬,還管什麼熱不熱的,涼白開泡餅子都能吃下三大碗去。
但想想自家那狠心的皇阿瑪,能對兒子下狠手,大約是舍不得額娘受這個罪的。
沈嬈瞥見胤礽那不屑的小眼神,瞬間有些好笑,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想什麼呢你?”
“沒有!沒有,兒子是想您這日子過得真是逍遙自在。”
世人形容過得好總愛說日子過得比皇上還舒坦,如今額娘可不正應了這句話嗎?
“小促狹鬼,”沈嬈又點了點他:“再怎麼著還沒叫你上戰場呢,這滿宮的奴才伺候著,錦衣玉食的供應著,還不知足?”
說起上戰場,胤礽的臉色微變,他有些委屈地歪了歪頭,把自己的小腦袋送到了沈嬈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