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盛京的大小官員紛紛跪在大清門外,等著恭送皇上回鑾,他們打昨夜就跪在這裡等了,關外的風刮得人臉生疼,青石磚地上的寒氣如有實質一絲一絲順著膝蓋鑽進身體裡,有年老體弱的經過這麼一場,沒個一年半載是養不回來的,運氣不好的,落下病根,自此腿腳殘疾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不是上頭的規矩,但放眼整個盛京官場卻鮮有不來的,為的隻是個虛無縹緲的麵聖機會。
然而說是麵聖,幾千人跪在那兒,從上頭看下去跟一個個小方塊似的,饒是親近之人都不一定能分清,更彆提素未謀麵之人了。
況且他們跪得還遠,前頭還有京裡跟來的宗親和朝中重臣,他們也是要上馬車回京的,但這可不是後世做高鐵,一人一座各找各的,他們同樣要跪在大清門前遼闊的青磚地上,待皇上上了鑾駕後,才能按品級依次起身蹬車。
沈嬈本該跪在惠妃、宜妃前麵的,可如今卻被康熙緊緊握住手腕,按在了自己身邊,她從沒覺得崇政殿的台階這樣高過,站在上麵,不管是昨日還靠著自己撒嬌的兒子還是疼愛過自己的威嚴叔父,都變成了隻有尊卑有彆的臣子,此時留給她的隻有一個遙遙的、看不見麵容的跪俯身影。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明白康熙為什麼那樣堅持的把她留在身邊了,不僅是因為心疼自己,更不想獨自一人站在這兒,看見自己遠遠跪在底下的身影吧。
沈嬈倏地放鬆了力氣,康熙感覺到身邊人不再僵硬的較勁了,也試探性的鬆了鬆手,沈嬈順著他鬆手的勁兒輕輕掙脫,引得他不悅皺眉,沈嬈也不解釋隻嬌氣地哼了聲:“疼”,康熙立時鬆了手,但臉上的神色卻隨之陰沉下來。
沈嬈笑了笑,輕輕牽起了他的手,兩人又最初的,他牢牢鉗著她的手腕,變成了相互交握、十指緊扣,好在朝服袖擺寬大,擋住了這對帝妃“不規矩”的小動作。
兩人相攜走過跪拜的人群,其實沈嬈還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場麵,山呼萬歲的餘音回響在耳邊,也不知道是在怕什麼,可腿就是軟的厲害,她生怕腳下的花盆底一個不穩摔了下去,那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好在有康熙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為難,一直很有耐心地放緩了步子陪在她的身旁牽著她,像是在陪伴搖搖學步的稚兒一樣,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得越發平穩,臉上的表情越發柔和,他在這世間至高之位,獨自站了許多年,終於有了可以並肩而行的人。
直至禦輦前,康熙才鬆開了自己的手,繼而深深看了沈嬈一眼,沈嬈知意輕聲說了句:“您先上去吧,我不走,我和您一起。”就算要共乘,也沒有自己先上去的道理。
康熙聞言笑了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突然彎了腰,一把將沈嬈橫抱起來,沈嬈嚇了一跳習慣性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抱得很穩,即使是蹬車都沒有絲毫搖晃,可沈嬈攬著他的手臂還是用力得快要顫抖起來了。
直到在寬大的禦輦中坐穩,康熙其實是有意把她放下的,隻沈嬈抱得太緊,他也不說什麼,直接自己坐下將人依舊放在懷裡,但還是求饒道:“好孩子,你要是不想立時便守了寡,這手就先鬆一鬆好不好?”
沈嬈雙手猛地放開:“說什麼呢!”抱怨了一句,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做什麼突然抱我,那麼多人看著呢!”
康熙笑了笑:“叫他們看去,誰還敢說什麼不成?”
沈嬈撇了撇嘴,心道,是沒人敢說你……
康熙也不解釋,隻擁著她閒聊:“沒什麼不舒服的,剛覺著你手都涼了,可要再加幾個碳盆。”
沈嬈順著他的話搖了搖頭:“不用,不是冷的。”是嚇得,說著往他懷裡縮了縮,康熙憐愛地擁著她,安慰道:“有什麼好不怕的,有朕在呢。”說著在她額角處輕輕吻了吻。
沈嬈也是後來才想明白,他為什麼執意抱自己上車的,若是自己跟著他上了禦輦,一個驕縱的名頭是跑不了的,畢竟卻輦之德的典故流傳太廣,而自己這個“反麵典型”勢必又要成為眾矢之的了,所以他壓根沒想給自己選擇的機會,他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是他這個皇帝一意孤行,怪不到彆人頭上去。
想明白了的她後知後覺地笑了笑,十分狗腿地斟了盞茶給正在批折子的康熙端了過去,吧嗒一聲親在他線條硬朗的側臉上,康熙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臉卻一點點變得通紅起來。
沈嬈靠在他身上,笑得停不下來,這人總是這樣,床第間再狎昵的事做起來都坦然得像在朝堂對奏,卻對這種簡單的親昵最受不住,每次都會偷偷臉紅。
回京的路比眾人預料的要好走得多,康熙雖嘴上不說,但心裡是極擔心沈嬈的,畢竟她平日裡就嬌氣得很,沒懷孕的時候都要嫌棄馬車搖晃憋悶,有了身子豈不是更加難熬。
然而連沈嬈自己都覺得稀奇得很,她幾乎沒有半點不適的反應,在小腹隆起前,日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懷孕了……
每日有康熙陪著也不覺得無聊,他處理公事,她就窩在禦輦後段的榻上補眠,閒了兩人一起讀書寫字,偶爾下下棋,在接連輸了圍棋、象棋、五子棋之後,氣得當場抹了棋盤,後來漸漸長了記性,每當他叫人把棋盤端上來時,她就命人將兩位阿哥請過來,三個“臭皮匠”配合得越來越默契,偶爾還能勝個一子半子的。
不知不覺,回京的路走了大半,那天要不是胤禛問能不能把他的狗養在自己的車架上,沈嬈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皇貴妃的儀架了。
“我是不是該回去幾天,最起碼裝裝樣子?”沈嬈問道。
康熙看著手裡的折子,頭也不抬地道:“還回得去嗎?不是給你兒子養狗了嗎?”沈嬈想到胤禛這個請求又是一陣好笑:“哪有那麼誇張,吉祥才能占多大地方。”
康熙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過來給磨墨,沈嬈坐在原地,慢條斯理地卷了袖子才過去:“我算是看出來,您留我在這兒哪是方便照顧,是方便使喚才是吧,成天烹茶研墨的,梁九功這月的月錢至少該分我一半。”
康熙一笑道:“怎的,皇貴妃的月例銀子還不夠你使的,連奴才的錢都要惦記了?”
沈嬈笑了笑,又問了句:“真的不用回去嗎?那些禦史言官會不會又要參奏啊?”
康熙沒回答,轉而抬手撩了下車簾示意她望外麵天上看去:“瞧見什麼了?”
沈嬈不解地歪了歪頭,如實道:“月亮啊。”
“還有呢?”康熙追問道。
沈嬈認真地想了想:“還有星星?”天上有霧星星看得並不多清楚,可康熙搖了搖頭,示意她繼續說,沈嬈這會徹底不知道了,索性偎到他懷裡撒嬌道:“沒了啊,您就直接告訴我吧……”
康熙把手裡的折子往桌上一撂,恨鐵不成鋼道:“教了你多久了,還這麼見月是月、見山是山的,你就沒想想,這都月上中天了你家爺還沒個消停,竟給他們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爛事兒了,朕成天在這兒宵衣旰食地賣命,還不能叫你過幾天舒心日子了?連坐哪架車馬都要看那些人的臉色?”
沈嬈看他一臉理所應當的表情,當即忍不住笑了出來,嘴上還得哄著:“是,萬歲爺您辛苦了。”
或許是他說得太過形象,自此沈嬈再瞧見他在那兒批折子,總有種丈夫辛苦加班,就為了給任性妻子買包的既視感。
又過了幾日,沈嬈午睡醒來,看他拿著幾張紙顛來倒去的研究,眉頭緊皺顯然是遇見不好決斷的事兒了,一旁還擺了口大箱子,沈嬈還以為是朝中出了什麼事,也不敢打攪,還隱隱有些心疼他又要熬夜,打了簾子吩咐梁九功將她慣用的茶爐拿上來,打算親自烹茶犒勞犒勞他,結果眼神一掃,箱子裡哪是什麼軍國大事的奏折啊分明是一卷卷美人圖。
沈嬈一甩帕子,走到康熙身邊,再看他手裡拿的,根本就是女兒家的名帖,年齡、姓氏、生辰八字不一而足,當即來了氣,直接一甩袖子就要走。
康熙猶自犯愁,餘光瞥見她過來,習慣性地想去牽她的手,結果就握了個空,卻仍舊沒在意,因著方才隱約聽見她要茶爐來著,隻以為她急著去烹茶:“先彆急著煮茶,來幫朕參詳參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