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近郊的看守所裡,霍遠山穿著統一的勞改服,步伐有些遲疑地走進探視室。
他隻聽說來人是自己的家人,便以為是霍初鴻,然而自從他和齊碧容被羈押後,那孩子就隻來過一趟,並且全程都在傾斜自己的憤怒,看起來不像是會再來一趟的樣子。
他甚至以為,是母親病逝了,霍初鴻才不得不趕來通知自己。
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等到門被獄警推開,他看清那個隔著玻璃安靜坐在位子上的人,卻還是完全僵住了身子。
來人居然是霍初宵。
霍初宵起先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正在刷著手機,察覺到門被推開,才抬起頭。
那雙眼波瀾不驚,看著霍遠山如今狼狽瘦削的樣子,卻一點情緒流露都沒有。就像在看路邊一個擦肩而過的行人。
霍遠山一時間手腳都不知如何放置,被獄警推了一把,才踉蹌地走上前,拉開椅子坐下,卻遲遲沒有拿起話筒。
他震驚地看著霍初宵良久,久到霍初宵再次感到不耐煩,率先拿起了聽筒,才終於有了反應。
聽筒那邊傳來熟悉卻有些失真的聲音。
“很意外麼?”霍初宵淡淡地問道。
霍遠山張了張嘴,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會來看我?”
霍初宵笑了笑,道:“齊碧容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其實他也沒想到,一切隻是偶然。
在偶遇霍初鴻之後,他才終於想起霍家的那些人來,卻一丁點想去了解的欲望都沒有,就像自己說的,看那些人一落千丈,對現在的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最近因為在準備給畫展的作品,羅然偶爾會來他這裡打打下手,兩個人閒來無事聊天,霍初宵忽然聽到對方說,過幾天可能沒法來他這裡,因為要去看守所探監。
他這才知道,羅然的那個掉包了兩個孩子的養母,已經被湯家告進了監獄,羅然打算最後去看她一眼,算是給過去的一切做個了斷。
而湊巧的是,羅然養母所在的看守所,正好與齊碧容相同。
兩人乾脆結伴去了一趟。
霍初宵想到和霍初鴻最後的那次對話,忽然覺得也許是該和過去鄭重地做一個道彆,和出現在他生命裡的那些惡,都道個彆。
就這樣,他去探望了一次齊碧容。
齊碧容在看守所裡顯然過得並不好,那裡不再有人把她服務得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太太,來見霍初宵時,她麵色蠟黃,兩腮深深地凹下去,留下可怖的陰影,頭發枯槁,穿著灰撲撲的囚服,眼裡的光都消失了。
就連見到霍初宵,她似乎都沒有力氣做出驚訝的表情。
齊碧容的驚訝隻存在了兩秒,很快,她便露出飽含憤怒的表情,質問霍初宵:“怎麼,你也要來看我的笑話麼!”
霍初宵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說霍初鴻不愧是她的親生兒子。
“你看了我二十五年的笑話,又怎麼說呢?”
齊碧容咬牙切齒地死死盯著他,“那是因為你沒用!就像你媽媽,你們都是沒用的人而已,被一點語言就打垮……我知道以前的事你已經都清楚了,怎麼,想問一問我現在後不後悔?我告訴你,霍初宵,就算我後悔,施念也活不過來了!”
在看守所的這段日子似乎讓她神經有些敏感,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失控的瘋癲,說完話甚至還咯咯笑了起來,直到被身後的獄警警告,才收斂。
霍初宵仍是一派淡然,“沒關係,媽媽離開了,但是作為她的兒子,我會替她把剩下的人生過完。倒是你,進來以後,初鴻來見過你幾次呢?”
齊碧容霎時間臉色一變,她不敢回答,因為霍初鴻唯一見過她的那次,最後以一句咒罵她不得好死結束。
但是這不能讓霍初宵看出來,她於是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至少我還活著。霍初宵,你以為事到如今,你就能勝過初鴻了麼?當年你媽媽比不過我,現在你也比不過他!你能靠什麼比過他呢?你這副皮囊?還是霍家留給你的那一丁點兒遺產?你什麼都沒有!一個臭畫畫的,畫破天,也不過是給人打工!”
霍初宵看著她,忽然覺得這個女人現在很可憐。
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封閉的可憐。
他故意喝了一口水,才道:“說起霍家的遺產,我還應該感謝你。要不是你們當初讓我淨身出戶,我現在也沒法落得清閒。至於畫畫,我掙的那幾個錢和曾經的霍氏比起來自然算不上什麼,但自己掙的,花著踏實。以及比不比得過霍初鴻……我認為和房產中介比起來,做畫師還算是個比較不錯的選擇。”
齊碧容臉色鐵青,緊緊攥著聽筒道:“什麼!?”
霍初宵直視著她的眼睛,“霍初鴻現在在一家規模不足五十人的小房產公司上班,做著底層職工,我想你應該對這個層次的職業收入很清楚吧,畢竟在你和霍遠山搶了我媽媽的財產前,你也隻是一個櫃姐。所以,該說是子承母業麼?”
“說謊……”齊碧容開始有些失神地低語,“騙子……你這個騙子在胡說八道!!”
獄警衝上來,一把將她按住。齊碧容有些狼狽地掙紮,但沒有任何作用。她的身體素質,在看守所裡也隻能存在於最底端。
然而這段時間受的苦,都可以靠著“初鴻在外麵過得很好”這個信念支撐下去。兒子就像是她的化身,隻要霍初鴻還是風光的,她就仍可以風光。
然而現在,這唯一的支撐被人輕輕一碰,就碎了。
她看著霍初宵,恨不能吃了他。
霍初宵甚至帶了些悲憫地看她,良久才道:“我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對整個霍家都沒有感覺了,但是現在發現,看你這個樣子,還是挺解氣的。既然你這麼相信母子一體,那就當做是我的媽媽也看到了現在這一幕吧。”
他說完,很優雅得體地和獄警點了點頭,隨後便施施然離開了。
出了那間屋子,他似乎還能聽到齊碧容撕心裂肺的吼叫,以及獄警製伏她的悶響。
相比起來,霍遠山著實稱得上淡定了。
然而他也仍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
霍初宵平靜道:“來見你也沒有什麼彆的想法,隻是覺得,該為這一切畫個句點。”
霍遠山有些頹然地笑了一下,“句點……哪有什麼句點,霍氏成為如今這幅慘狀,其實我早該料到的……”
霍初宵道:“多早呢?是在決定讓霍初鴻作為接班人的時候,還是在打壓我的時候,又或者,是在拿我母親的遺產,經營這家公司的第一天?”
霍遠山一怔,又聽對麵的人繼續道:“也許,不義之財,終有一天會離你而去罷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相信你不可能會有一秒鐘像現在這樣自悔。”
他看著仿佛一瞬間便蒼老了十歲的父親,忽然覺得一切詞彙都窮儘了,他們之間其實早就已無話可談。也許過來這一趟,真的隻是為了替母親看一眼他們的下場罷了。
於是他有些倦怠地站起身,就要離開。
霍遠山卻叫住了他,有些狼狽地說:“兒子,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媽媽。”
霍初宵歪著頭看了看他,笑道:“所以,你才會在這扇玻璃後麵。道歉的話說起來總是很輕鬆,是因為當它說出口時,基本已經沒有用了。也許比起口頭的歉意,真實的刑罰更適合你。”
他離開時,覺得自己的後半生,應該都不會再見到這些人了。
這段恩怨終於塵埃落定後,他便全身心投入到畫展中。
霍初宵沒想到的是這次畫展搞得還稱得上轟轟烈烈,幾乎來參展的都是圈子裡有名望的畫家,其中不乏熟人,甚至還有他曾經在A大美院上過課的教授。
熟人相見,氣氛倒是不用鼓動便活絡起來。
畫展當天,也是選了個好日子,半個城市的桃樹都開了花,展區門口更是落英繽紛,配上樹間的春風和樹下的遊人,引得不少媒體前來拍攝宣傳。
霍初宵分得了麵積可觀的一處,展出了五六幅作品,雖然數量不是最多了,位置也藏在展館深處,但畫前聚集的人群卻不見少,甚至還有幾個網紅過來和他的油畫合影,大約是來蹭個流量。
他今天也來了,但是特意打扮過一番,戴著口罩,還有一頂小小的貝雷帽,遮住那一頭還有些辨識度的自然卷短發。
這是同一畫展的一個老前輩跟他開玩笑支的招,說自己很喜歡喬裝打扮,聽一聽那些欣賞自己作品的人們都會說些什麼。霍初宵也是實在閒得無聊,小德牧還有半個月才能接回家,但是他已經簡單置辦了一些狗狗用品,還買了一兜子沒開封的有聲玩具,甚至在看房的時候,還會考慮要不要給狗狗單獨留一間屋子居住,現在萬事俱備隻欠狗子,在家待著就更顯空虛了。
他雖說是第一次這麼乾,但似乎還挺有天賦,到場已經有半個小時了,還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
霍初宵先裝作普通遊客的樣子把畫展從頭轉到尾,然後才慢悠悠地朝自己的區域溜達。
然而還沒走過去,他卻已經遠遠的看見了幾個熟悉的背影。
看清後,霍初宵一愣,那幾個人裡最人高馬大的那位,不是季宗明還能是誰?
季宗明向來是沒興趣了解這些東西的,他再清楚不過,然而現在卻來看他的畫展,甚至還一臉認真!?
霍初宵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大約是想見他了,所以眼花看錯了人。但是悄悄靠近,發現真的是季宗明!
他甚至還能聽到季宗明和身邊的喻楨對話的聲音。
喻楨倒是跟他不同,一臉的困頓,明顯是昨晚剛熬過夜,今天又被兄弟早早地叫起來,來看畫。
他打了個哈欠,不滿道:“靠,我真的搞不懂,霍初宵又不在這兒,你巴巴地跑來乾什麼?”
季宗明仍用心地看著畫,聞言瞥他一眼,冷淡道:“誰告訴你我來看畫展是為了見他?”
“操,那你起了個大早過來乾什麼?昨天咱們開會到淩晨三點,你不怕猝死是吧。”
季宗明收回目光,望著畫淡淡道:“見畫如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