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浪漫是夢境裡的白馬王子。
——現實是睜眼後的黑臉老師。
第一眼的驚歎是源自本能，少年意氣與期待興奮也幾乎是立刻如風掠境，然而剛一落到執行層麵,沈昌宏很快就發覺了不對。
麵前的電腦屏幕上是世界範圍內最知名的學術網站,擁有數百萬場峰會文獻、數千萬篇期刊論文,曆來都是文科僧工科僧法學醫學僧搞研究查資料的必備之選。
每次打開這個網址,都意味著咖啡預定台燈預定滿地的頭發預定，因為誰都知道，點擊搜索不過是個開場,最終的結局一定是要抱走十幾篇甚至幾十篇高深文章去逐字逐句艱難研讀。然而此刻沈昌宏維持著握鼠標的姿勢定在那裡，嘴唇微微張開，眼底有一瞬間閃過無數欲言又止，最終帶著幾分不敢置信,又試了一遍。
輸入“數字綴合”，點擊搜索。
頁麵迅速跳出以下列表——
《甲骨新綴四則》。
《西原遺址經書殘卷綴合勘校》。
《北龍寺碑新探——基於楓江遺址漢簡綴合》。
……
就，全是手工綴合史料相關……
當然,這些文獻也很重要很偉大很讓人敬佩。但是……半點和計算機沾邊的都沒有啊……
輸入“智能綴合”，點擊搜索。
《智能響應水凝膠共聚體係——基於核酸靶標交聯綴合》。
《糖苷鍵綴合物水解研究》。
《泛素綴合酶體外合成途徑的設計及應用》。
……很好,直接飛到生化領域那邊去了。
輸入“自動綴合”，點擊搜索。
哦豁。
直接出來一句“暫無數據，請您更換檢索詞”。
沈昌宏：“……”
目睹全過程的直播間：“………………”
【好家夥我直接原地傻眼,這這這課題沒有巨人的肩膀嗎？！怎麼居然一點資料都查不到，這真是我認識的那個“導師在上麵隨便翻兩下丟過來讓看的論文數量就能把全寢所有人一起埋了”的智網嗎？！】
【……昨天剛被我導要求十月前看完60篇論文的NIP研二選手忽然呆滯,本來無比苦逼無比沉痛,現在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知足。我頓悟了我升華了,至少說明我的研究方向有豐富的前輩經驗,總比這一片白茫茫好啊[捂臉][捂臉]】
【不是,這踏馬的離譜啊！！！實驗室生涯全靠智網吊命的學術菜雞瘋狂驚恐——人不能沒有智網，研究僧不能沒有智網！！！雖然每次熬大夜看論文還看不懂的時候那崩潰程度恨不得下輩子托生成一台計算機，但是看都沒得看你讓零基礎的怎麼活？？？彆人是從入門到精通，咱是從入門到“笑死根本找不到門”嗎？！】
【……人在工位，已經僵直，一篇相關文獻都沒有？？？這像畫嗎？這河狸嗎？不給任何參考難道讓他們憑空開荒嗎？！】
【大兄弟我覺得你真相了……都看著小沈翻來覆去試了十幾種檢索詞了，隔壁俞誠和對麵鄭飛揚也對著搜索框折騰半天了，這樣都找不到那估計是真涼了……媽呀震驚，智網消失術我靠！這課題得多前沿啊？！】
誰也沒想到極致夢幻的背後藏著這樣的真相，屏幕前當即炸了一大片見多世麵也飽經滄桑的高校僧，而彆院內鄭飛揚向後一倒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呈大字型仰望天花板：“好耶，一、無、所、獲。”
白薇冷著臉把鍵盤拍得劈裡啪啦直響，俞誠瞟了一眼牆上的花鳥壁鐘，眉宇間看不出情緒，淡聲道：“都三年了，世研部隻停留在設想？”
許是眼下氣氛太焦灼，讓人無心思考課題以外的東西，所以彈幕雖然呆了一呆，一時間卻好像也說不出有哪裡不對。而沈昌宏也很快接口：“他們忙。”
他低聲說：“想請世研部出山的重大項目根本數不過來，排期都到幾年後去了。就算那裡的人個個都以一頂百，但如果找上門來的都接，不吃不睡也沒可能做完的。”
彆的公司是十八般武藝找客源，這邊倒好，多少老總套近乎套到華元董事長麵前來，就為了求著沈硯簽合同。可人總有極限，雖然能遞到沈硯案頭的項目書都很重要很重要，但總有一些隻能暫時擱置不簽，或者由市場部出麵協調分給其他部門來做。
就比如這次的課題，應該就是各方商議之後劃轉到數據部手中。
這三年，各部門因此收獲了多少優質客源，增加了多少營收利潤啊。
直播間自然不知道沈昌宏心裡百轉千回的感歎，大家的關注點都集中於：現在咋辦？
【本來以為是個甜糖結果可能是個砒.霜……？孩子開始方了，有人知道現在該乾嘛嗎？】
【撥浪鼓式猛搖頭……我們全年級所有人的頭發加起來都沒智網的文獻數量多，它都沒方案你讓我來？Hello？您講武德嗎？】
【（小聲說）可是剛才鏡頭在沈昌宏那兒的時候我一直在看旁邊的杜詩怡，感覺她一直在看東西啊，開網頁的動作就沒停過。怎麼她跟彆人用的不是一個次元的智網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彈幕全體：？！
導播也很懂，立刻切機位到杜詩怡身後，於是彈幕全體唰的轉移視線，看向從課題發布之後就一直鎮靜如常的少女。
這一眼直接震飛了一票人。
【臥槽？？？我沒看錯？？？她這這這，跟彆人確實不在一個次元吧？！】
【隔壁資料還沒查完呢！這怎麼就，打開編程軟件開始寫了？？？】
***
時間撥回到不久之前。
和許多科班生一樣，杜詩怡也有著每次拿到課題之後先去智網逛一圈的習慣。
這確實是個寶藏平台，收錄的文獻極豐富也極權威，前期調研的時候如果把它利用好了，既能對該領域的研究現狀心中有數，也能學習前輩們的優秀經驗，後續真正開始寫代碼的時候大概率可以事半功倍。
但異世練出來的執行力與反應力，讓她算是全場第一個意識到，智網這次恐怕不能直接在實現路徑層麵給予參照了。
數字綴合，這確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新興領域，甚至比上周的智能家居還藍海。那會兒她好歹還能拋出一堆論文給白承輝灌呢，眼下居然連一篇都找不到。
不過，行吧，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杜詩怡沉吟片刻，沒再耽擱時間，鼠標一晃乾脆利落退出智網，臉上倒不見什麼凝重或慌張。
就像，擁有手機地圖導航固然會為出行提供許多便利，但在沒有它的時候……
隻要認得的路夠多，也能靠自己找到目的地。
所以，不影響大局。
她在輕輕嫋嫋的一室鬆香裡抬眸，神色如常，依然是麵對大眾眼中再難的任務都始終保持的沉穩鎮靜，完全沒有被這個意外打亂陣腳。
三大領頭的人，北城神圈的人，幾乎全都擁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能力。何況，這山還沒崩呢。
許多念頭像光點，迅速在心間飛閃而過，幾乎沒費什麼氣力，就已經隱隱凝成方案的雛形。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在昨天看到朱紅殿門前那塊格外引人注目的展板時，她的腦海裡就曾經下意識浮現出數項技術的名字，紛繁浩蕩，如千萬星火彙聚而來。
就算現在立刻就按心中擬好的流程去寫代碼，應該也並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過，在真正開工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做。
***
另一邊，同出三大的男生們也並未就此止步。
鄭飛揚嘀咕了那一句之後就伸個懶腰直起身來，雖然咂了咂嘴但倒也沒有明顯的焦躁，俞誠和丁浩軒更不用說，一個擁有雲計算的強項目背景，一個常年在競賽題中處理百萬級彆的I/O流，在大數據分析方麵於新生代中幾乎是罕逢敵手，絕不可能因為智網上沒有完備先例就對下一步不知所措。
這三人迅速調整戰略，改搜索詞的動作大刀闊斧快如閃電，直播間甚至都沒看清是輸入了什麼，就見智網頁麵忽然一個180度大變樣，原本的那一片空白裡唰的冒出了各路文獻，三個人無一例外，嘁裡喀嚓就是十幾篇論文到手。
三秒前還在相顧發愁的彈幕：？？？
【？！怎麼回事？剛剛不是還死活找不到嗎，大變活文呢這是？！】
【讓我努力伸長脖子看看這是搜了什麼——啊！“邊緣輪廓提取”！帥啊！完全不再使用描述性目標，而是徑直按自己的判斷去查對應技術名詞了！】
【……？？？這又是什麼計算機專業獨門暗號？在線等一個課代表說人話解析】
【撓頭，這裡的邏輯可能有點繞哦，我想想怎麼說——如果用上周的課題來類比就是，[數字綴合]相當於[智能家居]，[邊緣輪廓提取]相當於[語音控製]、[遠程控製]還有[麵板控製]。區彆在於，[智能家居]已經有人嘗試去做，彆管效果怎麼樣，至少“能用這三種控製方式去實現”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數字綴合]在業界至今沒有先例，所以才會造成沒有辦法在智網上直接找到實現方式的現象。但他們是在這樣比較缺乏情報的狀況裡，迅速下了“[邊緣輪廓提取]這門技術能用於實現[數字綴合]”的判斷，相當於不靠已有理論支撐而自己去搭了這中間的橋——啊滄桑，遠離語文四年的工科選手莫得語言表達能力，聽不懂也沒關係，總之他們真是既有知識儲備又有魄力，學霸果然是學霸】
【啊……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害，不管了，學霸果然是學霸】
【誒嘿嘿嘿沒錯！反正我又不學計算機，什麼判斷什麼搭橋交給這些人去秀就好啦——所以詩詩之前也是這樣搞定的嗎？甚至比揚揚他們還要更快一步？】
這也是很多人好奇的地方，立刻就有神通廣大的網友去扒回放。
許是因為這輪沒有帶教工程師在旁兜底，眼下的座位設置回到了綜藝剛剛開始還沒配對分組時的格局，白蠟木長桌兩邊各坐三個人，麵對麵進行本輪的五天奮戰。先前那段時間的直播鏡頭多在沈昌宏身上，而他恰好就坐在杜詩怡旁邊，眾顯微鏡大師們順著這層線索把畫麵邊緣拉近放大，迅速就看出了蛛絲馬跡。
【！我靠這到底什麼情況，杜詩怡智網早就關了！】
【而且從此以後再也沒打開……又又又脫離大部隊了嗎！讓我分辨一下她看的這是什麼……什麼，普通瀏覽器的網頁新聞？！】
【？？？大玄幻事件，老哥你確定沒看錯嗎？專業選手明明就應該住在智網才對！新聞也不是不好，但那一般是給外行人科普用的啊！幾乎都是以敘事為主，就算提到高精尖算法也隻是一兩句話簡單帶過，沒有理論拆解更沒有實現過程的，對他們這樣奔著研發去的——能有什麼助益？？？不就等同於在華山論劍的時候掏出本故事彙嗎？！】
***
同一時刻，沈昌宏還在為智網消失術頭禿。
課題剛剛下發時那幾位相熟的神圈中人還有幾句零星的交談，而現在屋裡已經變得安靜，隻偶有鼠標的哢噠聲。他在一片全神貫注的氣氛裡深吸一口氣，抬眼望了望四周。
除了對麵明顯心浮氣躁找不著北的白薇，其他每個人都盯著電腦若有所思，不管在看什麼，顯然都是找到了稱意的武器，並且甚至已經時而低頭快速在紙上寫思路推演，開始在嘗試遷移應用到本次課題。
可是……
雖然是計算機與金融的雙學位，可二者之中，其實金融才是他主修的那一門。即使計算機也一直儘力在學，也算是做過些項目拿過些獎，但跟國內名校的尖子生比都有差距，更是完全沒有辦法和這些哪怕在神圈裡都是金字塔頂端的人物相提並論。比如此刻，麵對智網千年一遇的罕見空白，他在深深的茫然裡，根本無法抑製不斷下沉的心。
他其實猜得到丁浩軒他們後來去搜了什麼。
好歹也跟在叔公身邊幾年，不至於對尖端技術全無概念。就本輪的考核而言，最容易想到、也最能出效果的方式，一定是邊緣輪廓提取。如果不出意外，其他幾人絕對是直奔這個關鍵詞而去，它雖然也是近幾年才剛剛冒頭的新東西，但起碼有人做過，肯定能在智網找到成品論文來研讀。
可是……
邊緣輪廓提取，是真的太難了啊。
這個綜藝的課題實在是太艱深，根本就已經遠遠超出了在校生該有的水準，對於他來說，周五能有東西呈現就已經是需要拚儘全力去賭一把的事情，絕對不敢也不能去上難度。上一輪他就是選了最安全的麵板控製，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沒去參與語音控製和遠程控製的神仙打架，即使這樣，都還是幾乎褪了一層皮，才險險在最後時刻終於拿出了成套。而這一輪眼看著更加前沿更加需要摸著石頭過河，讓他怎麼敢，把方向定高？
如果按邊緣輪廓去走，相當於在第一輪至少拿出兩個高深算法的自主改良，在第二輪至少達到85%的成功率，在第三輪至少攻克一件五星家具。他是真的，沒辦法像那幾位一樣有底氣直奔這條路啊。
但如果放棄這條路，還能用什麼要素去處理碎片圖像呢？還能有什麼，稍微平易近人一點的方案呢？
原本指望著無所不知的智網告訴他答案，結果誰能知道課題新成這樣，居然連一篇相關文獻都沒有，這……這讓他上哪知道其他實現方式啊？
鼠標在手裡攥緊，沈昌宏努力平緩著呼吸，在無數浮浮沉沉的情緒裡，忽然就望了一眼就坐在右手邊的杜詩怡。
導演沒有刻意安排這一周的座次，工位都是先到先選，他當時是第四個到達，自己都沒想到居然趕在了俞誠前麵。隻不過後來接到家裡的電話耽擱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才比那幾人晚去海灘。
而他進入房間的時候，先搞定支線的那三位似乎已經結伴出門去逛景園，客廳裡空無一人，隻有些小物件靜靜在工位上留守，昭示著已經有人進駐。
杜詩怡的包就擱在正對著觀景露台的中間位置，右邊是鄭飛揚的標誌性小錦鯉，左邊居然，還有空位。
意識到這點的一瞬間，他的腳步忽然下意識頓住。
自從來到這個節目，過往23年人生中的無邊讚譽似乎飛快離他遠去，在場好幾位都比他年輕，也都比他有天分，個個都是新生代中首屈一指的翹楚，被天下無數學子頂禮膜拜。他曾經的那些順風順水那些漂亮履曆，在這裡似乎不值一提。
但他不嫉妒，也並未因這落差產生心理失衡。早就自知技術實力較之這些神圈中人遠遠不如，在過來華元報到的第一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過……有的時候，看著那幾個人熟稔的談笑，還是會，有點失落啊。
他隻是不嫉妒，並不是不在意。也是剛剛邁出本科門的少年，對著被冠以天才名頭的同齡人，難免生出好奇和關注，尤其是，他之前就聽說過杜詩怡。而在這位神圈的中心人物一路驚豔、連續三周以數不清的神仙操作無數次轟動世界之後，那種深深發自靈魂的、再也移不開視線的震撼與敬仰，無可抑製的直奔頂峰。
怎麼會有人優秀到這樣的地步？
哪怕他這些年也算是認識不少計算機界的天之驕子，都沒有誰能像她一樣，千般強大，萬般風華，似乎天生就該在科技史冊留下名字，天生就屬於最高最亮眼的星空。
可是，他甚至沒有完整的與她說上過一句話。
外界有許多觀眾在羨慕，羨慕他實習生的身份，羨慕他能夠站在那幾位身邊共同度過兩個月的珍貴時光。殊不知哪怕換了任何一個人來這裡，都會比他，更值得羨慕。
因為不得不在她麵前隱藏家世，因為禮貌穩重的外表下其實並不擅長主動去與人建立關係，因為在她和她的朋友們太過耀眼的光芒下、本能的內心深處的自卑，他一直遠遠的綴在他們視線的邊角，連吃飯都不曾與他們一道。
可是，誰不想離光近一點呢？
他是大眾眼裡在這群人中學霸光環最淺的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