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大多數的普通百姓,是不懂怎麼『說話』的,他們習慣了沉默。
或是被代表。
韋端深知,他現在如果跳出來直接和斐潛對著乾,那麼必定就是個死字,但是如果換一個說法,搞一個噱頭的話,那麼說不得還可以發揮出『在野黨』的優勢來。
比如,替百姓發聲,為百姓帶鹽。
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言百姓之難言。
是不是就很高大上了?
那麼,百姓最渴望的是什麼呢?
如果是在之前的幾年,那麼肯定就是衣食。在滿足吃飯穿衣的這個根本需求前,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就算是提了也沒有人會去理會。
可是這幾年,在基本上解決了關中三輔百姓的衣食問題之後,百姓就有了一些更高的需求。
這個需求,轉化成為了渴望獲得更多的軍功,獲得更多的財富,也就是更高的社會地位。也表現在踴躍投軍,擴大農耕的同時更願意參與到社會事件當中來……
這種心理效應,也被稱之為寄情,或是補償心理。
關中三輔的百姓經曆過苦痛,很多人一度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來到了長安三輔之後,才重新組合成為新的家庭。
這些曾經吃過苦受過罪的百姓,卻有著最強的同情心,也最看不得旁人吃苦受罪。
而韋端察覺到了這個變化,他準備利用這一點。
普通百姓最渴望的就是公平,因為他們根本得不到公平。
越是沒有公平,百姓自然越是渴望公平。
有人生下來就吃肉,有的人活到老依舊隻能啃土,公平麼?有人勤奮辛勞結果熬出一身病,日子越過越苦,有的人吃喝玩樂結果逍遙一輩子,錢財越花越多,公平麼?
即便是他們知道他們得不到所謂的公平,但是他們會憤慨,看到旁人的遭遇的不公也是會聲援幾句。當然他們所怒罵的,依舊是那些小吏,而不是斐潛,就像是他們當年也是怒罵當地官吏,而不會罵天子一樣。
百醫館的消息,也在長安小吏之間快速傳播而開。
原本大漢在關中的吏員體係,大多數已經在董卓李郭時期就被摧毀了,現在大多數的關中三輔的吏員,則是在斐潛入主關中之後搭建起來的,這些人當中有老人,也有新人,有早在桓靈時期就是吏員的老傳統,也有後續從寒門之中通過科考的新生力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老人和新人之間,必然會產生各種奇葩的問題,就像是對待百醫館有人鬨事,老人和新人吏員自然也有不同的態度。
這並不奇怪。
世間萬事萬物的矛盾,永遠都存在,永遠不會消失。
不管是百醫館,還是巧工坊,亦或是巡檢處,有聞司等等,都是代表了全新的一種製度體係,也是這些普通寒門子弟晉升重要渠道。
在之前的大漢體係當中,想要成為官吏,首要的不是才能,而是人脈。
比如說大漢裡麵如果有個爹在管驛站的,那麼他兒子就算是個廢物,也可以進驛站部門混飯吃,天天發朋友圈不乾實事,如果說大漢體製裡麵有個舅舅在工部司內擔任要職,那麼他外甥就順理成章的搖身一變成為水利磚家,進而走向光輝燦爛的仕途。如果不是一個嘴巴坑爹一個嘰霸坑舅,或許平頭百姓永遠不會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究竟是進行了多少的人脈交易。
所以對於如今關中三輔,新老並存的官吏來說,老人們每天感受到的就是被新崛起的吏員所擠壓,他們最為關心的事情自然就是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同時也對於那些新吏員,即便是在嘴上不說,但是心中多少也有一種被搶了奶酪的痛恨。
這種複雜的心情,韋氏知之甚深,因為當年韋氏的奶酪,就是這麼被搶走了……
如今韋氏不敢直接去拿奶酪,覺得風險太大,但隻是站在盤子外麵,表示自己還有帶鹽的能力,還是可以試探一下的。
百醫館就是最好的試探場所,因為這裡的情感波動最大。
人在平靜的時候,往往是比較理智的,但是情感波動大的時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一個理智的心態了。
嚴格說起來,百醫館發生醫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之前就發生過好幾次的鬥毆事件。
如今在門口之處也有增設了護衛,但是依舊很難完全杜絕人情緒上的激動。
因為誰也不清楚裡麵的病患究竟是什麼時間會突然病情惡化,什麼時候就死了……
這事情,是無法避免的。
畢竟不管是誰,隻要還算是正常的人,都不會願意見到自己的親人死去。
悲傷,痛苦,無奈。
在死亡麵前,人力是如此的渺小。
百醫館雖然大,但是麵對著長安三輔整個的百姓數量來說,依舊是小得可憐。病房不足,醫師力量也不足,加上戰事緊張又被抽調了一批前往潼關,留在百醫館內的醫師每天都幾乎是要連軸轉,疲憊在所難免,對待一些病患的時候也就自然不可能像是往常一般的周道細致,也難以避免出現一些疏忽。
尤其是多給那些普通百姓看病,就沒有多少時間給士族子弟問診了。
矛盾無法避免,累積到了一定程度,就在生離死彆這樣激烈的情緒波動之下爆發了……
按照韋氏的認知,在問題產生之後,如果無法解決問題本身,那麼很多吏員就會下意識的去解決產生問題的人。
百醫館醫療設施人員短缺,是吏員所能解決的麼?
所以,吏員所能解決的又是什麼呢?
吏員習慣的做法又是什麼?
一切,似乎都在韋氏的預料之中。
事情越來越大……
『成了!哈哈!』韋康忍不住有些手舞足蹈,『鬨起來了!巡檢處出動了,開始抓人了!抓了很多人!哈哈哈哈!這下事情不大都不成了!』
『收聲!』韋端沉聲喝道,然後伸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
韋康醒悟過來,連忙咳嗽幾聲,然後坐好,『父親大人……這巡檢處出動了,四處抓捕……光朱雀街上就抓了十來個!這下可好了……』
『還真動手了……』韋端問道,『帶隊的是誰?』
『聽說是刑子昂……就是前段時間高中的那個河間人……』韋康有些不屑的說道,『真是沒腦子的家夥……這一抓下來,就算是對的,也就錯了……多半是心急想要升官,也就不管不顧了……』
韋端沉吟著,『手尾可都乾淨?』
韋康點頭,低聲說道:『父親大人放心罷……這一次可是萬無一失!我先到的城外莊子……然後才讓人……這城內耳目眾多,但是在城外麼……如今有聞司大理寺都是無頭統領,就算是退一步來說,就算等闞德潤回來了也晚了……我們秉公而論,為民請命,他們又能奈何?』
韋康所言,確實是真的。
這一次,他真的非常非常的小心。
即便是在有攝像頭監視器的後世,在鄉下村寨,也有大把區域是完全沒有任何監控的,更不用說在大漢當下,隻需要一出城,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視野範圍。
大理寺卿司馬懿現在正在河東,據說還打得不錯。
有聞司的司直闞澤,聽聞前一段時間龐統和魏延鬨翻之後,被一杆子禿嚕到了漠北去了……
巡檢處現如今又抽調了大部分加入了補充兵隊列,當任基層軍官和教官。
所以,看起來沒有比現在的機會更好的時候了。
這也是為什麼韋氏敢於冒險的重要原因,生怕過了這個村,就真沒這個店了。
韋端看了一眼韋康,微微點了點頭,心中略微有一些欣慰。
韋端年歲也大了,家業什麼的總歸是要讓韋康來繼承,而如今韋康也沉穩不少,知道有些話不該說,有些事情要躲著做,不像是之前動不動就是我爸是誰……
韋端又將前前後後思索了一遍,然後低聲說道:『還是要謹慎些……記住了,這一次,我們必須「不偏不倚」,「公正公平」,「為民請命」……如此才能萬無一失!』
隻有正義的幌子,才能遮住邪惡的嘴臉。
韋康嚴肅的點了點頭。
兩人對視一眼,便是又忍不住微笑起來,就像是看見了他們即將到來的美好未來。
沒錯,韋氏現在沒有實權,但是在謀劃著一些虛權,比如類似於『無冕之王』什麼的權柄,也就是類似於後世的公知專家。
這玩意還真不是後世才有的,其邏輯來自於孟子。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這麼一撥人,他們一直在致力於掌控社會輿論,進而為自己牟利。在大多數的時候,這些人一直就是靠著罵朝堂來掌控話語權的,幾千年來都這麼玩的。
大漢將這些人稱之為清流。
社會良心麼。
後世的公知磚家隻不過是把法先王改成了法洋人……
百醫館隻是引子,將事情鬨大才是韋氏所需。
事情一大之後,韋氏就可以披上一層『調和』的皮,左邊講幾句百醫館難處,右邊再說幾聲民議心聲,隻要事情越來越大,那麼就會越來越亂,而事態一亂,百姓本能的就會開始多買糧食等生活物資儲備……
這不是華夏民眾才有的『毛病』,而是古今中外被剝削者的悲哀。對於沒有任何生產生活資料的無產者來說,貨幣顯然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他們偏偏拿到手的,隻有貨幣。所以一旦有風吹草動,普通百姓就更傾向於搶購生活資料。
於是乎,韋氏不但可以賣出陳糧,還可以獲得話事人的無冕之冠,進而覬覦盤中的奶酪,簡直就是美得不得了。
韋端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如此,就差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