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時候,就像是墜入了地獄之中,雖然周邊依舊是日升日落,但是在人的感覺之中,卻像是昏昏沉沉,無日無夜。
難民的感官是混沌的。
在正常人眼裡的山川和道路,在難民眼裡就是昏暗的世界。
扭曲的,搖晃的,甚至連聲音和氣息都產生了變異的世界。
因為不僅是累,更重要的是餓。
天空之中偶爾亮起的光,晃動的臉,顛簸的路。
四周的都是扭曲且搖晃著的。
造成這樣的情況,一則是因為累,二則是因為餓,或者是又累又餓。
在極度饑餓疲憊的影響下,人的求生本能會將大部分的其他感官的開支都挪用到維持生命上。腦袋就是木的,連思考都會像是跌入了泥沼,就連難受和痛苦的感覺,反饋上來的也是不多。
至於其他的什麼欲望,便是被壓製到了最低,
像是什麼電影電視裡麵的難民,一個個眼裡賊光四溢,臉皮上的油光都可以當燈泡……
河東這一塊地方,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在第一次河洛大亂的時候,沒人去在意河東地,在第二次關中大亂的時候,也沒有人去理會河東地。
在這個混亂的年代,在朝廷的觸須根本伸不到的地方,能夠安穩的吃一口飯,就已經是一種幸福了。
春天開著野花,綠草從田埂和山腳爬出來。
夏日的雨漫過溪流河灘,蹦蹦跳跳的小魚小蝦。
秋日的曬穀場上的穀子映照著太陽,也拉扯出了笑意的臉龐。
冬天裡麵安閒窩在爐火的瞌睡,一點點的進入夢鄉……
可是現在,這種幸福被打斷了。
一切的一切,在血裡,在火裡,成為了碎片,化成了虛無。
『曹軍來了……』
『大郎啊……大郎去哪裡了……』
『快走快走快走啊……』
『曹軍來抓人了……』
『人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啊……』
『死……』
或許對於後世某些人來說,動不動就會將死字掛在嘴邊,表示自己心情不好,感覺不妙,狀態不佳,活著還不如去死,但是對於這些逃難的難民來說,他們卻是拚命的在死亡線上掙紮。
不如去死?
難民流裡麵的漢子,彎著腰駝著背,扛著背著不知道能用上還是用不上的家當,即便是自己已經累到了打晃,也不會讓自己肩上背上的東西挪一點到自家妻子的身上去。雖然他們絕大多數一句漂亮話都說不出來,平日裡麵半點情緒價值也不會提供給妻子,可真出了事情,他們會死在妻子父母的前麵,在他們沒有倒下之前,誰也彆想跨過去。
而那些身為妻子的,身上也背著孩子。她們臉上並不白皙,手上也不細嫩。她們也同樣一身邋遢,穿著破爛的衣裳,更不會在意自己臉上身上頭發上是否沾染上了泥塵土塊。她們照顧著孩子和老人,甚至抽空還要在路邊視線所及的地方尋找能食用的野菜來儘可能的填塞饑腸,真沒有多少閒工夫去詢問身邊的人到底愛不愛我想不想我,也不會有什麼小情緒小脾氣小道理……
人為了活著,都已經費勁全力了,哪裡還能顧得了什麼情緒,什麼抑鬱?
難民向前流淌著。
倒下的死去。
活著的掙紮。
就像是這個土地上千百年來的百姓。
……
……
視線拉高,拉遠,然後如同獵鷹撲向獵物一般的落下。
映入眼眸當中的,便是一杆迎風招展的大漢軍旗。
紅底黑字的『漢』,在風中搖曳。
在旗幟之下,是鮮血和屍體。
一具又一具。
這些並沒有穿著戰甲,衣衫襤褸的屍體,就像是勾勒出了黑灰色的輪廓,擁塞在整個的畫麵裡麵。
視野的遠處,是燃燒的村寨。
而在村寨邊上活動著的,是穿著大漢軍袍的曹軍。
這些打著大漢旗幟的軍隊,現在所屠戮的卻是大漢的百姓。
穿著大漢紅黑軍袍的曹軍兵卒,在這宛如屠宰場一般的村寨之中分散而開,搜索著一切能用得上的物品。
能吃的,先塞到自己的嘴裡。
能穿的,先披到自己的身上。
能用的,先揣到自己的懷中。
當然,也忘不了要給帶隊的將官軍校一份,隻有剩下的那些,才是往車上堆疊。
將官軍校的吃飽了,吃好了,才能輪得到普通的曹軍兵卒。
隊伍朝前方的屍體間緩緩推過去,就像是一群食屍的鬼。
『動作快些!』
曹軍軍校呼喝著。
『帶不走的就燒了!』
烈火升騰而起。
燒黑了一些什麼,也燒紅了一些什麼,就像是那根在風中搖曳的紅底黑字的大漢旗幟。
運城盆地,徹底的成為了洪爐煉獄。
以前這裡雖然稱不上繁華,但是以大河為界,至少將紛擾和混亂阻擋在外,也使得這裡的士族鄉紳以為自己可以永世安寧,富貴齊天。
可是現在,哭泣和慘嚎聲在這一片的土地上響起。
原本是大漢秩序的守衛者的大漢兵卒,將刀槍再一次的對準了大漢百姓。
安邑周邊的各個小塢堡率先遭殃。
那些關上門,試圖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小莊園主,也成為了這一場戰事的祭祀品。
被激發出了獸性的曹軍兵卒,並不滿意那些貧瘠村寨之中的收獲,很快就將目光盯上了這些麵對難民持強硬態度的河東鄉神。而這些鄉紳在曹軍步卒麵前,卻像是皮薄肉肥的螃蟹一般。
等到這個時候,這些塢堡堡主才猛然發現,他們所憑依的那層硬殼,脆弱得像是一張紙。
流血、殺戮、死亡。
混亂彌漫而開,幾乎就將運城盆地染成血色。
當然,再多的破壞和瘋狂之後,一切也最終會平靜下來。
在這一場的殺戮搶掠當中,有過多少的鮮血無法細述,塢堡之中那些細皮嫩肉的高貴人士,又有多少淪落為虐殺的對象,也是數不勝數。
河東士族,以為他們學的是山東經學,就能成為山東經學體係當中的一員,享受自由和平等,呼吸著同樣甜美的空氣,但是實際上山東士族在看著河東這些鄉紳的時候,就像是看著豬狗。
樂嗬的時候,看著豬狗搖尾巴。
窮迫的時候,自然要先殺了豬狗下酒。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河東士族都遭了殃,一小部分的河東士族,借著跪舔的能力,獲得了一麵曹氏旗幟,便是可以老老少少的抱在一起,慶幸自己沒有成為被宰殺的對象,並且掏空家底,卑躬屈膝的給曹軍送去勞軍物資,渾然忘記了他們如果支持驃騎的話,甚至都不需要有這麼多的損失。
河東士族鄉紳對於山東,一直以來都存有相當高的好感度……
這種好感度是在劉秀定都河洛之後,漸漸形成的文化上的一種勢差。
文化是有力量的。
文明的侵襲是無形的,被壓製的一方往往並不自知。
就像是斐潛在南匈奴身上的做的事情一樣,當年山東士族也在河東身上做過。
而且一做就是兩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