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坐在亭子當中,仰頭望著一旁桃林,花瓣飄飄,默然無語。
春季的時候,可以說是守山學宮之上色彩最美的時候,藍色的是天,白色的是白堊的牆,紅的是屋簷和柱子上的朱漆,青色的是莘莘學子的衣裳,粉色的是那一支支在樹上招搖著嫵媚的桃花,端是五彩繽紛,春意盎然。
但是在斐潛心中,卻隻有一片血色,在不斷的翻騰,在呼嘯。
荀諶的獻計,或許從某個方麵來說,正確無比。
隻不過斐潛心底,依舊是有些難受,畢竟是有悖於於原有的價值觀。雖然說斐潛已經不是剛剛進入漢代的那個時候了,但要讓斐潛接受去屠殺那些跟自己毫無關聯,隻是懷璧便有其罪的人,多少這心中依舊有些不舒服,有些彆扭。
斐潛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在後世,自己多半就是一個宅男而已,而這樣的宅男,要到了漢代,立刻就生猛起來,立刻就可以提著刀子上陣,殺伐果斷,殺人不眨眼,甚至殺戮婦孺也都麵不改色,不畏懼權貴,不畏懼兵刃刀槍,立刻以什麼造反大業光複故國這樣偉大的目標為己任,臥薪嘗膽,艱苦樸素依舊不改初衷……
真要是這樣人物,有如此的心誌和毅力,在後世裡麵還有可能是個肥宅麼?
對付鮮卑人,斐潛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因為這些遊牧民族,向來便是農耕的死敵,在火藥槍炮,特彆是機關槍沒有發明之前,遊牧民族的騎兵便是懸掛在農耕民族頭上的那把刀劍……
然而現在,不是對外,而是對內。並且這一次,不是抵抗,也不是反擊,而是要主動的去侵略,去劫掠,去燒殺搶奪……
在這件事情上,斐潛確實有些糾結。
就像是一個鄉下玩泥巴的農夫,忽然一天變成了金融王子,石油大亨,跨國集團的總裁,這其中思維方式的差異,是能夠迅速轉變過來的麼?
士族的觀念當中,可以平等的進行溝通和交流,甚至可以表現得處處彬彬有禮,高風亮節的人,永遠便隻是士族本身。
至於其他,嗬嗬……
人有必要和螻蟻去說什麼禮節麼?
雖然斐潛掩飾的不錯,也學習得很快,但是在這個方麵來說,斐潛還沒有達到像是漢代士族土著這麼的徹底。
斐潛努力的去改變,雖然也在平陽,乃至周邊,提拔了不少的軍中退伍的兵卒作為基層官吏,讓平陽書屋免費的供給一些文字讓和書籍殘頁讓有誌於求學的人去學習,甚至還推動和針對於胡人的教化行為,但是到了現在,斐潛還是發現在這些士族子弟的觀念裡麵,螻蟻依舊是螻蟻,就算是懂得幾個字,也不過是從野生的螻蟻變成了蓄養的牲畜罷了,依舊可以生殺以奪。
在謀略上,荀諶的計策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可操作性也很強,但是在情感上,斐潛多少心中還是有些彆扭。當然這樣的彆扭的情緒,若是在後世那些噴子的嘴當中,必然逃不過一句,賤人就是矯情……
嗯,這話好熟悉啊,上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似乎還是同事說的吧?
想起來了。
那一年,從大學開始,談了三四年的女友,畢業了,工作了,兩地奔波,也終於到了談論婚嫁的環節。
可是,沒有房。
嚴格來說,是沒有屬於個人的新房。
想要買,不是不行。
存款雖然沒有多少,但是將父母的老房子抵押出去,貸一部分,再申請個公家或是私人的借貸什麼的,應該也就差不多叫個首付了。然後自己和父母,再用未來的二十年,或是三十年,用養老金或是用工資,一點點的去償還那些印子錢……
特彆需要注意的是,在沒有還完印子錢的時候,千萬不能病,不能死,不能有各種風風雨雨,甚至不能斷工資,斷了償還印子錢的資金流,否則,不僅之前投入的所有都打水漂,連用來棲身的房子,也歸放貸印子錢的公家或是私人所有。
而想要自己死了,還能將房子留下來,就必須在印子錢之外,還額外再給另外一家公司交錢……
當然,這是在斐潛的二線,或是三線的城市裡麵是夠首付的,而要在女友所在的一線大城市裡麵,卻怎麼也不夠。
再去借貸麼?
將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小學中學大學的同學同窗,能借不能借的都借一遍?
大多數人也許都是這樣做的,也沒有什麼不對,然而斐潛心中就是老覺得彆扭。
彆扭來,彆扭去,最後兩個人就彆扭得心氣都淡了。
兩個人,在最熟悉的地方,低著頭,卻宛如陌生人一樣,吃了最後在一起的一餐飯。
默然無言。
在車站,女友上車之前,轉回身來,說了一句:“……抱一下吧……”
斐潛遲疑了一下,苦笑道:“……不必了……車來了,一路平安……”
車輛遠去,斐潛默然良久,黯然而返。
那一天,路邊桃花,也是漫天。
女友是個好姑娘,雖然偶爾也有爭吵的時候,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依舊是甜蜜的。
女友原先在家中也是小公主,但是到了他租的狗窩就會替他收拾,替他洗衣服,會做可樂雞翅,嗯,雖然真不怎麼好吃,也會尖叫著躲避在水槽內亂蹦亂跳的活魚,就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然後手足無措的睜著大眼睛看著斐潛……
斐潛也想留下她。
然而女友也有父母,也有家人,也有她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憑什麼就要她犧牲,她舍棄,她委曲求全?
反過來,也是一樣,誰不是獨生的?
相愛,便相忘於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