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津渡口。
在再一次建立起來的營寨之內,把守延津的袁軍司馬朱靈,從睡夢當中睜開了眼,看著依舊黑漆漆的外麵,不由得歎息了一聲,想要再睡一會兒,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便乾脆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來到了帳篷之外。
春寒露重,火把在潮濕的空氣當中艱難的燃燒著,沒有什麼熱度和光度,隻是勉強搖曳不熄滅,就像是把守延津的自己和這些兵卒的性命。
守護延津是一個苦差事。
想象一下,長達百裡的區域內好幾個渡口,都可以渡過大河,而僅僅隻有八百人的一個營寨,如何把守?
若不是春汛水漲上來了,大河水流湍急了一些,曲長甚至不知道應該在哪裡把守才好!
所以,如果真的征西騎兵要從這裡渡河,八百人能守得住?
就算是守得住,又能守多久?
那麼這樣一來,自己和手下的這八百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到這裡的?
軍司馬朱靈沉默著。
按照道理來說,一個軍司馬至少要統領一千兩百人,才能算是一個正常的數目,但是八百人麼,也不能算是錯的,畢竟司馬麼,似乎距離校尉僅僅隻有一步,但是似乎又很遙遠。
“司馬……”帳篷內一同而臥的護衛察覺到了動靜,也翻身坐了起來,跟著朱靈來到了帳篷外,“又睡不著了?”
“嗯……”司馬低沉的應了一聲。
護衛沉默了片刻,雖然不懂得如何寬慰,還是儘力說道:“司馬……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想必夫人也不想司馬這樣……”
司馬朱靈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說道:“我不是在想家人……”
護衛沉默著,顯然是不相信。
朱靈也無奈的搖搖頭,隨口說道:“……我是在想征西的人馬……”
護衛看了看朱靈,輕聲說道:“司馬,你的意思是……他們還會回來?”
朱靈方才隻是隨口解釋,但是在護衛重新詢問之後,心中卻莫名觸動了一下。“也許……誰知道呢……”
“還回來啊……就我們這些人,恐怕是守不住的……大將軍也是,竟然讓我們跟著淳於將軍,這不是……”護衛也是朱家的人,而朱家的人對於袁紹多少有些怨言,這個事情大家心中都是清楚,甚至包括朱靈在內。
“少說這種話!”朱靈抬首望天,似乎看見了家人在天上投來的目光。
朱家原本也是清河國內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家族,但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朱家就廢了……
朱靈在記憶裡,依舊有當日那染血的城頭,那一個個血淋淋的城牆垛口,就像是一張在天地之間大嘴的沾染獻血的牙齒,吞噬下去的則是朱家上下近百人的性命!
哪一年,清河人季雍以城背叛袁紹而投降公孫瓚,公孫瓚派遣兵將到城幫助季雍守城。袁紹命朱靈前往攻打,但朱靈的家人都在城中,公孫瓚的部將便將朱靈的一家人,包括其母親、弟弟都綁在城之上,以此來要挾朱靈投降。
朱靈拒絕了。
因為淳於瓊就統領著大軍,跟在後麵……
於是,朱家人的血,染紅了城頭,人頭在城下如同熟透的柿子一般跌落,在青黑的城牆上濺起點點的紅斑。
朱靈力戰攻陷城,生擒季雍,斬殺了公孫瓚的部將,但是朱家人的性命卻無法挽回了。
原本朱靈以為自己堅守住了忠義,問心應當無愧,但是每每在夜裡,都會夢見他母親的白發被豔紅沾染,夢見他弟弟的頭顱在空中飛舞而下,夢見他的妻,他的孩子……
於是原本性格開朗的朱靈漸漸的變得沉默寡言,個性憂鬱,結果因此被人認為是對於袁紹心懷不滿,多有怨言,再加上朱家已經殘廢,清河城內原本的生意也漸漸被他人侵占,朱靈一怒之下私自領兵前去,卻犯了私自調兵的大罪,從校尉一職被降到了軍司馬。
這還不算什麼,甚至被貶到了延津這種地方。
這是什麼?
這算什麼?
沉悶的夜,黑色的眼,卻有血紅色的心在跳動著。
天色漸明。
營寨之中也漸漸有了生氣,一個個兵卒從簡陋的帳篷當中爬出來,因為條件所限,所以蓬頭散發,其實看起來就和流民沒有多少差彆,扯著褲頭就去營寨的一側方便,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滋著黃尿,也算是一種苦中作樂。
“司馬……”主管營中輜重的隊率湊了過來,遞上了一塊木牘,輕聲說道:“……營中的糧草不多了……原本應在昨日運抵的……也沒有見到蹤影……”
“或許是因為什麼耽擱了吧……”朱靈看著木牘上麵的數目,沉默了片刻說道,“今天帶些兄弟,去河邊看看能不能捕撈些魚蝦什麼的……多少對付一些……”
“唯。”後營輜重隊率拱手應下。
捕撈魚蝦也隻能是應急之策,但是也不能長久,總不能讓兵卒全數都轉職成為漁夫,天天去河邊捕魚捕蝦吧?
護衛提來一罐燒開不久的熱水,倒出來一碗,遞給了朱靈。
朱靈接過,卻看見碗內的水波一圈圈的蕩漾開來,下意識的雙手端住,卻依舊見到水波蕩漾,猛地醒悟過來,手一鬆,人便朝著哨塔奔去。水碗跌落在地上,水花四濺當中,摔成了三片。
在晨曦薄霧之中,一隊身影落隱落現的出現在北方。
“關營門!征西!征西人馬又來了!”朱靈一巴掌扇醒了還有些發愣的哨塔值守的兵卒,大吼著,“鳴鑼示警!快!”
猛然間才驚醒過來的值守兵卒連忙手忙腳亂的敲響了金鑼,刺耳的聲響在營寨上空回蕩,所有的兵卒驚慌的丟下原本手中的事物,抓起了兵刃,站上了寨牆,投過垛口驚魂未定的看著緩緩而來的征西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