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3章 破妄(2 / 2)

詭三國 馬月猴年 6077 字 7個月前

鄭玄轉了轉眼珠,有些明白斐潛的意思了,微微皺眉,但是依舊點頭說道:“嗯……正是……”

文學麼,似乎從一開始就和政治結下了不解之緣。可以說這是華夏文學的傳統,但是也走了不少的歪路。最為重要的是,因為往往注重文學在政治上麵的作用,而抹殺了文學本身用來傳遞情感的原本用途,這也是後世很多文字獄的產生的根源。就像是“清風亂翻書”,其中持才傲物自視清高者有,但說是反清複明圖謀不軌就是過了,畢竟作者當時也興衝衝的做著清朝的官兒,笑嗬嗬的拿著俸祿,跟什麼苦大仇深的反清複明義士根本不沾邊,隻不過或許用來諷刺那些八旗子弟什麼都不懂而已。

而這樣的政治解讀,說起來,毛詩鄭箋便算是開山祖師了。

就像是斐潛說的《卷耳》之詩,原本是表達相思的,結果毛詩表示這個是有微言大義的,並不是普通的相思情感,而是後宮當中的嬪妃擔心君王不能求賢,以至於朝夕憂慮……

至於什麼《桃夭》之類也是如此,基本上所有的詩經,不管是不是情感詩篇,毛傳鄭箋一律都認為和政治有關,詩詞的表麵上的都是字麵意義,深層意義才是更重要的……

就像是後世的那一篇《背影》,原本就是最為真摯的情感流露,可是非要有人講說這是通過一種與眾不同的表達途徑,反映了舊道德和新思想之間的碰撞和傳承,有特殊的什麼革命性質和曆史內容,有著深沉的思想內涵……

斐潛當時隻想表示,橘麻麥皮當中的那個橘子。

所以現在見到了這種強行政治解釋的開山祖師,嗯,也不能講說鄭玄就是祖師,畢竟之前還有個二毛,但是鄭玄無疑也是其中將其發光廣大的重要人物之一,便有些不客氣的說道:“若依鄭公之意,天下之詩,皆有微言,天下之歌,皆有大義?男求女愛,便是君王求賢?情思哀怨,便是思世不公?人人所思所想,皆為天下蒼生,人人所言所行,皆為家國社稷?”

鄭玄老臉多少有些扯不下來了,倒是一旁的司馬徽撫掌而笑,“好好!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張口見今之美,閉口見今之失!且問古人何知今?文章千古事,豈有皆美刺?古之詩詞,寄情於墨,托意於篇,不假吏辭,不托政勢,自傳千古!豈有篇篇皆意指朝堂者?康成!此乃汝之過也!”

之前司馬徽吃癟,現在見到了鄭玄被斐潛挑刺,便是快意起來。

鄭玄辯解道:“自古以來,善鳥香草,便比君子,惡禽臭物,多指奸讒,以言喻政,以章振綱,乃文章之大義也!男女歡愛,纏綿思念,乃小道也!驃騎莫非隻求小道而略大義乎?”

“嗬嗬……”斐潛擺了擺手,說道:“大道小道麼,暫且不說……若是某所記不錯,二位先生似乎都不怎麼喜歡圖讖,亦不喜當下學子動輒微言大義,皆求去冗求真,翦其繁蕪,撮其樞要也……”

鄭玄遲疑了一下,明白了斐潛的意思,默然不言。

司馬徽哈哈的笑了起來,看著鄭玄也不說話,但是也擺出了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司馬徽之前也對於鄭玄很是不滿了,畢竟不管是不是在漢代,誰掌握了解釋權誰就是老大,而之前鄭玄正是掌握了這個解釋權,而現在這個權柄,正在被斐潛所質疑,這自然讓司馬徽將之前的小小不快全數拋到了腦後。

鄭玄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惱羞成怒的樣子,而是拱手說道:“如此,若依驃騎而言,詩如何得注?魯齊韓毛,各有異同,字詞有差,又如何得解?”行,你說老夫注解有問題,那麼你覺得詩經應該怎麼注解?

斐潛既然提出這個問題,自然也有自己的答案,因此說道:“魯齊韓毛,皆為正,亦皆為異,非詩之過,乃字文異體之故也……所注所解,應重文,非定義……正所謂讀文如飲水,冷熱自知,各有所得即可,何必非分個小道大道?”

“字文異體?”鄭玄皺著眉頭,重複了一下。

這說起來,就基本上算是半個秦始皇的鍋了。先秦之前的一些詩經的原文,基本上來說後世已經無法得見,倒不是秦始皇焚書坑儒,而是因為秦始皇統一了全國之後,便開始同文,而最早的詩經是各自國家不同的文字的,因此在這個過程之中,自然有一些失傳了。

自漢代起,學者就已經開始對《詩經》異文加以關注,但是還沒有像是斐潛這麼重視,特彆強調。就像是此時的《詩經》文本,其實也是處於今古文之間,甚至四家都有流傳,但是各家各派所傳的《詩經》在文本上存在有一些異文,並沒有人專門就這個問題進行解釋和考究,往往都是隨意一筆帶過。

先秦文獻距現在時代久遠,文字字體發生了好幾次重大變化,文獻載體也發生過幾次轉折,這就決定了異文產生的原因非常複雜。

究其原因,大致有這樣幾點:一是文字自身變化而產生的不同字形,比如戰國時代,齊係文字、晉係文字、秦係文字、楚係文字和燕係文字等在字形上有一定差異;秦始皇統一文字、隸古定、隸書楷化、俗字變為正體等等,都會在字形上產生一些變化,從而形成異文。

第二個方麵是因為文字的變化,就像是後世簡體字繁體字一樣,從春秋戰國時期到漢代,也有一些字體產生了部首偏旁的變化,甚至因為避諱君王等等的原因,產生了一些異體字,“輾轉”,本寫作“展轉”,“輾”是後來類化所產生的新字。

另外一個方麵,因為作者不同年代的關係,而且錯彆字通假字什麼的也難以避免,因此也同樣導致了在傳承上的問題,就像是先秦時期,“不、弗”兩個字在用法上是不同的,但是到了漢代這樣的差異就已經消除了,更不用說什麼因為抄寫過程當中不小心寫的錯彆字了……

“如《周南汝墳》之中,‘惄如調饑’一句,此處之‘調’,當為‘輖’也,乃‘朝’之彆字,毛注用‘調’,乃字遷也,故求形意皆近之故……”斐潛舉例說明道,“此方為吾輩之所為,傳而承之,非限而製之!”

“二位滿腹經綸,皆為不世之才也!”打壓之後自然也要捧一捧,斐潛繼續說道,“咬文嚼字乃凡夫所為,吾輩自當行文章正途!昔日有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也!如今不知可有大賢,願正字體,而破迷妄,傳千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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