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塬。
青龍寺。
當斐潛第一次在龍首塬青龍寺墊上第一塊的磚石的時候,磚石沉悶的落地聲音,也未必所有人都聽得見。身處在時代變動之中的人們,或許能夠感覺到時代變幻所產生的出的聲音或是動作,但是大多數人其實是比較遲鈍的,至少不能察覺出來時代的變化。
現在,在青龍寺,已經開始散發出了更多的聲音,並且在不斷的向外擴散,就像是一圈圈的漣漪,隻有最中心的震蕩區域停止之後,外圍才能平靜下來。而很顯然,青龍寺有足夠強的震蕩效果和持續時間。
這或許是斐潛從後世帶來的效用之一。
因為很多斐潛在後世所經曆的事情,往往表麵上看起來並不怎樣,或者說毫不起眼,但是隻有到了五年十年之後,才猛然發現原來起因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已經被種了下來。
就像是打開了窗戶,看見了國外月亮圓,然後被亮瞎了眼的時候,就沒有發現蒼蠅也飛了進來,旋即這些被亮瞎了眼的又聽了蒼蠅的鳴叫,就覺得這個房子腐朽透了,要掀翻重蓋。
而這種思想,甚至會殘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即便是這些人已經不是學子,成為了各行各業之中的上層,然後也時不時會爆發出來,比如降低一些原有的符合人民,卻不符合市場的標準,又比如刪除一些關於沉默和爆發的話語,加入一些孝順的外國名人等等……
青龍寺,現在的作用,便是大體上像給大漢打開了一扇窗戶。但是光開窗戶而不管,有教訓是顯然不行的,所以斐潛在其中加入了引導,就像是給窗戶加了一層過濾網。
初春的青龍寺,風物什麼的自然是有些迷人之處,特彆是看了冬日的白黑灰之後,當再次看見翠綠嫩綠展露在視野當中的時候,總歸是讓人覺得欣喜,並且有一種希望誕生的期待。
到青龍寺的人自然就越來越多了。
雖然說青龍寺是驃騎所建,按照道理來說是屬於驃騎的個人園林,但是驃騎似乎忘記了這個,所以眾人自然也是不約而同的也忘記了這個事情,並且由於之前很多慶典都是在青龍寺舉辦,因此不知不覺之中,這裡就成為了士族子弟習慣性聚集的地區,似乎已經成為了關中三輔,特彆是在士林子弟心中,最佳的,也是首選的遊樂場所,能夠最為直觀的感受最新的,最為激烈的思想碰撞之地。
沒有正式舉辦典禮,位於正中心的大殿和祭壇自然是不開放的,但是這一點都沒有影響士族子弟的熱情,反正旁邊的一些偏殿規模也不小。
當然,如果說純粹為了討論時局,指點江山,也未必是一定要來青龍寺,畢竟三五個同好湊在一起,什麼地方不能聊?甚至可以一邊喝花酒一邊講時局,嘴累了就雞兒活動,不也是挺好?
所以其實大多數人有事沒事都往青龍寺來,也未必全數為了所謂的關心國政,憂慮社稷,而是一些彆的原因。
陳群穿著一身素白常服,並沒有攜帶一些表示身份的綬帶等物件,裝作一個普通士族子弟的樣子,到了青龍寺。之所以這麼穿的原因麼,自然很簡單……
雖然說陳群沒有顯露官印綬帶,但是自幼養成的風度和舉止,以及相當出眾的容貌,都自然而然的會讓一些人注意到他,並且向陳群點頭示意。
陳群也是微笑著回應,然後緩緩的前行,忽然之間一陣嘈雜吸引了陳群的注意力,也因為原本想要上前來搭話的士族子弟轉向了聲浪發起之處。
『今歲春耕,在下莊園之中,就走了二十七人!皆去西域!說不得月末,還要走得更多!西域之害,已然顯現!』
『此言甚謬也!昨日才飲蒲桃酒,今日便言西域害,兄台可真是好口才!』
『這,這與蒲桃酒何乾?某說的是人!是莊丁流失!是華夏之人,亡於外域!昔日西羌……』
『舊情不必再陳,且問為何不是全莊出動,皆去西域?』
『笑話!西域大漠,遙遙千裡,九死一生,誰願輕離?』
『這不就是了,兄台何不想想,為何貴莊之中,有二十七人甘願九死一生,卻不願留於莊中?』
『這!這……這,汝欲譏諷於某乎?』
『哈哈,在下不過就事論事爾……』
先前之人頓時大怒,其實走了二十七個莊丁,他也並不是怎麼在意,但是這被拋棄的感覺,卻是他所看重的,畢竟若是真的有人脫離了原本他的控製,那麼也就意味著將來會有更多的人離開莊園,這不免讓其產生了一種危機感,並且他也不認為是自己的錯,而是……
當然,他也不敢說是驃騎的錯,因此隻能將矛頭對準西域,認為是西域的這些財富引人敗壞,是西域的物品導致風俗變化,因此需要嚴禁這些西域之物在市場上的流通和宣傳。這些會引得『道德敗壞,風俗變異』的西域之物,還是讓定力更好,有充分的判斷能力的士族享受就好了,完全不需要拿給普通人去看去知道……
沒有進過財富和美色的洗禮考驗,又怎麼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大漢士族,華夏戰士呢?因此,這些東西就不要拿去毒害普通百姓了,還是讓他自己來承受這種痛苦吧!
於是乎,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悲天憫人,是多麼的大公無私,但是很快他的觀念就被人頂了回來,自然心中不平,高聲爭執起來,也就引得眾人矚目。
陳群在人群之中,隻是聆聽,不發一言,並且陳群也注意到,像是當下這種爭論,大多數人似乎都已經是習以為常,就連在各處值守的兵卒,似乎連多看一眼都沒有。
陳群聽了片刻,便走出了人群,然後他發現,在今日青龍寺之中,雖然對於西域的爭論占據了很大一個部分,但是也有不少人在談論著其他的一些事情,甚至是涉及很廣泛,不僅僅在政治方麵,還有軍事和民生,甚至還有人在議論著西京最新的《貪腐律》,展示著自己的態度和立場。
這種情形,是陳群在許縣所看不到,甚至連想都想不到的。
許縣有什麼?
『善。』
『唯。』
『在下遵令。』
這就是在許縣最多的三種聲音,但是陳群知道,在這些聲音的背後,在那些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有更多更複雜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著,然後當光亮照過去,這些聲音又立刻會消失,然後等到下一次的黑暗降臨。
陳群也注意到,青龍寺之中,有一些人很有意思。
一些人似乎不是為了闡述自身的觀念和立場,他們似乎完全就是為了和他人爭論而來的,甚至會在上一個場所之中說某件事情很好,下一刻就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說這個事情不好,而好還是不好的標準並非是因為他們自身的考慮,而僅僅是因為對手說好還是不好……
而另外一些人則是像陳群自己一樣,隻是帶著耳朵,沒帶嘴,在各處聆聽,然後再到下一個地方。
『嗬……驃騎……』陳群忽然有些明白郭嘉為什麼要讓自己來青龍寺了。
對於整個朝堂,當前社稷發表自己的見解和看法,甚至是相互爭論,這在華夏,並不是什麼第一次才出現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讓人驚訝的現象,更談不上什麼僭越和違規,因為身處於華夏之中,對於自身所感受的事情發表一些個人的看法和觀點,這是相當符合士族子弟本身認知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