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關以北,藍田左近。
綿延的大營展開,在細細的雪花之中就像是一個個的白饅頭。
斐潛在中軍大帳之內端坐,一旁的火盆提供了熱量,使得在軍帳之中,也並不會覺得太過於寒冷。
斐潛正在看著桌案上的幾枚新版的驃騎錢幣。
不知道為什麼,當手裡擺弄這些叮叮當當的錢幣的時候,多少都有一些愉悅感,即便是斐潛知道這些錢幣對於當下的自己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實際上的用途。
斐潛自己需要去市場上花錢購買什麼東西麼?
顯然不必,但是當捏著這個驃騎錢幣的時候,還是能讓斐潛覺得自己是個有錢人。甚至還有一些改變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感。
若是以後世的眼光看,這些錢幣製作粗糙,字跡也有些模糊……
而且這些遞送給斐潛審閱的,都是母錢,還算是比較精致了的,甚至還進行過細致的打磨,是等子錢流向市場的時候,各種因為人工和機械原因的錯版和殘缺品,自然也是少不了。
然而,這些錢幣依舊具備跨時代的意義。
華夏的金銀礦,確實是沒有銅礦豐富,甚至鐵礦也比較糟糕,但是在麵對這樣的問題的時候,華夏封建王朝的曆代統治者,便是選擇了將就著過。
沒有金銀,用銅不也可以麼?
鐵礦質量不怎麼樣,然後偶爾能打造些進貢帝王的『寶刀』,不是也可以了麼?
當然這也不能全是這些封建統治者的問題,畢竟這些人受限於眼光和知識,有時候確實是能將裱糊匠做好,就已經是非常了不起了,可問題在斐潛這裡,不行。
作為一個穿越者,如果隻是學習那些曆史上的裱糊手法,將當下的問題糊弄過去就算了,隻要不再自己任期之內出問題就成,那麼多了這千年的知識沉澱還有什麼意義?
大漢的弊病有很多,需要改進的東西也很多……
很多時候,就像是現在的天氣,白雪紛飛,一切似乎都遮掩起來,萬物都被統一稱為了一個顏色,都很純潔無瑕,看起來是那麼賞心悅目,但是等到雪化開的時候,又會變回原本的樣子,甚至會更臟!
『稟主公!』一名斥候在大帳之外稟報道,『長安鄭公車駕,已離藍田,不時將至。』
斐潛將手中的錢幣放下,揚聲說道:『知道了。』
得寸進尺是官員的基本修養,而這種得寸進尺,很是凶殘。
見風使舵也是。
大軍一到,然後藍田的流民騷亂就像是卸了火氣的賢者,一個個溫順善良得就像是美洋洋,轉眼就平定了,屁大點的動靜都沒有,原先如同紛飛的雪花一般的緊急軍報,也似乎消失在雪花之中,再也不見。
之前不是說藍田暴亂,流民凶殘,禍害四鄉麼?
不是饑民狂躁,哄搶市坊,地方失序麼?
然後現在斐潛大軍一來,便是沒了?
沒動靜了,就能代表著什麼事情都沒有?
這些荒謬可笑的事情正在發生,而且就在斐潛的眼皮底下正大光明的進行著。
駐紮在藍田之後,斐潛下令調周邊的幾個縣令縣丞來見。
然後更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有幾個縣令竟然掛冠而去,表示案牘勞累,自己不堪重負,所以要隱居山林,進了山中不出來了!
既然是已經掛冠而去,不戀權貴,那麼自然就是得了『道』,明了『理』的高人隱士,是符合大漢原本的道德觀念體係,是屬於超出凡塵俗世之人,也就自然不能以凡塵俗世的要求來影響其超脫的意境。
袁紹袁本初掛冠東門,便是天下一片叫好聲。
如今雖然說這幾個縣令不如袁本初一般的聲名,但是掛冠而去,多少也是一種超然境界,怎麼說也是有些名士風範了罷?
這其中就有鄭玄的弟子。
嗯,鄭玄的弟子也不光是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個,畢竟鄭玄收過的弟子,若是掛名不掛名的都算上,至少都有千人以上,而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會以鄭玄的名義來抬高自己,然後這些人在收弟子的時候也會表示自己從學於鄭玄……
關中三輔之地還算是少的,而在冀州一帶,據稱但凡有經學之聲處,便是鄭學之弟子,少則數千人,多則上萬。
這一方麵是因為鄭玄本人是集經學大成者,然後在鄭玄一處,便可學習到多門的經學內容,不用像是之前一樣,學《尚書》要找誰,學《易經》又要找另外一個,關鍵若是這些人的解釋相互統一還好,若是之間解釋相斥呢?
鄭學就好多了,有統一的注釋,使得不管是學習還是傳授,都很方便。鄭學也自然成為當下最大的學派。講論經義均多數采用鄭注,許多儒生、學者皆為鄭學的博大宏通、無所不包所震撼,轉而崇尚鄭學,大批經生屬意於鄭注,不複更求各家。
所以在這些掛冠而去的人當中,有一些自稱是鄭玄子弟,也就不足為奇。
按照道理來說,鄭玄完全可以不理會這些人,甚至可以表示這些人跟他沒有任何的關係,但是鄭玄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不辭辛苦的從長安趕到了藍田,然後又從藍田到了斐潛這裡……
要知道鄭玄已經是六七十歲的人了,按照漢代的平均壽命來說,幾乎就等於是隨時可能蹬腿斷氣了,可鄭玄依舊是拖著老邁之軀來了,就是為了這些所謂的『鄭學子弟』。
對於這個事情,斐潛真不知道是應該稱讚,還是應該歎息。
風雪之中,鄭玄到了。
斐潛讓隨軍的華佗前去先診治一番,確定了鄭玄這老頭還算是沒什麼大礙,也才算是放下了心來……
鄭玄裹著大氅,哆哆嗦嗦的喝著薑湯,然後又烤著火盆,半天才算是有些氣血模樣,臉色也相對來說好看了一些。
老年人,四肢都易受寒,一遇到天氣寒冷的時候,簡直就是四根木頭一樣,轉動不便還算是輕的,甚至有時候還會酸脹疼痛……
『鄭公,這是何苦……』斐潛搖頭歎息。
鄭玄放下了薑湯的碗,然後並沒有直接回答斐潛的問題,而是也跟著歎了一口氣,『將軍!何至於此?!』
斐潛裝傻,『鄭公所言何事?』
『將軍欲整頓吏治,直言便可,何必用此手段?』鄭公撅著胡須,呼呼亂吹。
斐潛哈哈笑了笑,然後將桌案之上的幾枚母錢讓人拿給鄭玄看,『鄭公,暫且先不論此事……且看此錢如何?可入眼否?』
『某羞於言銅臭!』鄭玄掃了一眼,頓時越發的惱怒,以為斐潛這是表示用錢財收買來解決問題。
『嗬嗬……』斐潛示意黃旭,『可有日常所用錢幣?去取些來,給鄭公一並對照……』
黃旭點了點頭,從自己腰包內拿出了一些,然後放在了鄭玄的桌案上。
『……』鄭玄瞄了一眼斐潛,然後又看了看錢幣,若有所思,『驃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