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來了。
龐統看著在下方侃侃而談,慷慨激昂的張時,思緒卻有些飄散。
兩天前。
賈詡到了長安,卻沒有公開露麵,隻是靜悄悄的到了龐統的家中,然後坐著一起喝酒吃肉。賈詡喜歡吃牛肉,而且要牛腱子肉,鹵製有嚼勁方美,而龐統喜歡是肥肉,烤出脂香來最好。
因此各取所需,皆是歡喜。
如果兩個人的心頭好,不小心碰到了一塊呢?
肉就一塊,誰吃?
坑就一個,誰占?
多少要有些爭鬥,即便是有人低頭忍了,也不可能每次都忍,總有一天要爆發出來的……
『你看著,終究有人會跳出來,會攻擊於你……大漢以尚武為榮,關中隴右又是民風彪悍,如果一味的低頭忍讓,最終會被人看輕……所以到時候,一定會有人來攪場麵……』賈詡舔了舔捏牛肉的手指頭,叭咂有聲。
龐統哈哈笑,然後揮舞著胖手掌,『那我就將那些家夥全數都扇到泥裡去!』如果連這一點小場麵都沒有辦法應對,又怎麼對付得了將來更多的麻煩?
賈詡卻是搖頭,眯縫這眼說道:『你錯了……』然後又是一陣歎息,就像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又像是覺得現在龐統飄了,找不到北了。
『嗯?』龐統捏著雙層,嗯,三層的下巴,沉吟起來。
『士元,你覺得,當下大漢,最缺乏什麼?』賈詡又捏了一塊牛肉,吧唧扔嘴裡,然後晃悠著腦袋。
『猛將?身經百戰,戰無不克的兵卒?』龐統脫口而出。
賈詡搖搖頭說道,『那是你以為的。』
『那麼是謀士?智謀百變,洞察先機的智者?』龐統繼續說道。
賈詡依舊是搖頭,『那是旁人以為的。』
『所以……』龐統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按你這麼說來……怕是商貿錢糧都不對了……所以,是敵手?』
賈詡哈哈大笑,『沒錯!便是如此!大漢,需要敵手!外無敵手,則懈,內無敵手,則怠,更重要的是,千萬彆以為自家就是天下無敵……』
龐統哼了一聲,『我怎麼感覺你像是在諷刺我?』
賈詡繼續笑,『這還需要感覺麼?就是在說你啊!你之前做得還行,現在麼,太糙了,明顯是有些不細膩……就像是你愛吃的這肉,直接切下來吃,會好吃麼?切薄片,慢慢烤,待其兩微黃,油脂泌出,再蘸上醬料,便是最美……過生,則不夠香,過熟,則難免焦了……』
『某操之過急了?』龐統皺眉說道,『火候不到?』
賈詡點了點頭,然後慢悠悠的端起酒水來,『你看主公都不急……你急什麼?這些人啊……就喜歡裝好人……不對,是喜歡裝聖人……』
『人啊,從來就是好壞難分。』賈詡伸手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龐統,『就像是你我,知道這麼做是好的,可是做了便是他人眼中的壞人,把持權柄,欺壓良善……嗬嗬,而且這些人都會站得高高的,就像是人間的聖人一般,悲天憫人,給這個說要寬容,給那個說要體諒……』
『火候不到,便會給這些人留下借口……』賈詡從袖子裡捏出了一小卷的細絹,也不管手上的油脂是否侵染了絹布,將其甩到了龐統的桌案上,『你先看看……』
『張時,虞卿,吳蘊,宗敬,穆初……』龐統看著細絹上的一個個的名單。
『城西有個奇石小院……』賈詡點了點龐統手上的細絹,『這些人常去……你沒發現?』
龐統皺著眉,說道:『倒是有聽聞隻是文會……這麼說來,便是掛著文會的幌子……這些人……莫非是……』
賈詡慢悠悠的說道:『若是一個人表示自己是好人,是聖人學徒,張口必是經義所在,閉口必是光明磊落,動不動就說要對國忠,對友義,對父母孝,對兄弟悌,路見不平便是慨然發聲,見有冤屈便是憤然直言……這樣的人,怎麼樣?』
龐統目光微微一眯,『那要看他具體怎麼做……如果隻是光說不做……』
『若是隻是說一套,做一套呢?』賈詡問道。
龐統回答得斬釘截鐵,『該殺!』
『沒錯,該殺!』賈詡也點點頭,但是笑得很是詭異,『不過要分怎麼殺……』
賈詡的笑容漸漸淡去,而下首的張時依舊在慷慨激昂。
龐統坐在上首,冷冷的看著。
是張時不聰明麼?
不是,而是因為太聰明了,然後又都是用在小處。尤其是被欲望蒙蔽了雙眼之後,便是越發的看不遠了。
還真的就像是賈詡所言一樣,這些人不會輕易的放棄手中的利益。人性便是如此,即便是死到臨頭,也少有人會鬆開手。
若是成了,張時為首的之人,自然是名聲大振,可說立刻取代了唯唯諾諾,不敢多言的韋端,成為新一代的關中士族代言人,若是不成,張時也沒有損失,仗義執言怎麼了?
說幾句話能怎樣?
更不用說張口就是仁德,閉口就是道義,怎麼了,難道仁德道義都錯了?
一時間群情高漲,似乎人多就是力量大,人多就是正確的……
至於龐統這麼做是否是正確的,以及蓮勺大戶究竟有沒有給百姓造成傷害,張時他們並不關心,他們更在意的是從中獲取自身的利益。
這種利益未必是明麵上的那種金銀珠寶,也有可能是看不見摸不到的名望,甚至隻是心裡上的滿足感……
張時為何敢於站出來?
因為有恃無恐。
因為張時說的都是仁義道德,怎麼,說仁義道德難道有錯麼?連說都不能說了?
而跟在張時後麵的這喜人,是真的全心全意的讚成張時麼?
也並不是,隻不過是僥幸的從眾罷了。
因為有人帶頭,有人站出來了,然後那麼多人都在說,想必就是真的了,反正那麼多人,也不差多我一個,若是對了,那自然是自家做對了,若是錯了,反正自己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而已,也不至於被懲罰,還可以說是跟著旁人一起出來的,反正總是能找到些理由給自己脫罪。
更何況占據道德的製高點,指責這個,評論那個,向來就能提供令人興奮的多巴胺,爽就一個字,追求一輩子。
至此,整體鏈條就已經形成了。彆有用心的人率先搞事,然後說著一些真真假假的似是而非的言語,占據道德的高位,然後利用一些習慣性的認知,混淆,或是根本不去深究是非,然後以勢壓人。
因為龐統講理,所以他們才敢講歪理。
如果龐統不講理,這些人反而不敢講理了。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著龐統。
利益是人性,也是規矩。
既然是有規矩,那麼進了場,就需要按照規矩來,凡是想要不遵守規矩的,要麼就是需要擁有打破規矩的力量,要麼就是被規矩吞噬。
經常有人說,絕對的力量麵前,一切都是浮雲,可是什麼才是絕對的力量?麵對螻蟻,或許一根手指頭就是已經『絕對的力量』,但是在大象麵前,即便是拚儘全力,也未必能撼動大象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