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微微歎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抬頭就要往外走,可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然後轉頭回到了桌案邊,一把抓起方才寫了字的那張紙,揉成了一團,目光左右看了看,最後塞在了自己的袖子裡,這才轉身而出,往皇後之處而去。
穀朦劉協走後,一名打掃的宦官低眉順目的進來了,不久之後便是發現了桌案上麵的墨跡,連忙湊過去,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案上殘留的印記上空虛虛比劃,隻可惜雖說有些墨色透過了紙張留在了桌案上,但僅有那一捺似乎比較明顯,其餘的字都相對含糊,並不能確定寫的是什麼。
宦官抬眼望向門外,目光一閃,但是很快又是低下頭去……
對於劉協來說,隻是在宮殿之中無奈的心理掙紮,而對於大多數的官吏來說,則是掩飾不住的心中歡喜了。
在早朝之後,崔琰便是隨著人流到了尚書台之處。
尚書台,似乎永遠都是在忙碌,人員進進出出,忙得幾乎是要足不沾地一般,但即便是如此,在見到了崔琰之後,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不惜奉上最為燦爛的笑臉,就像是三月裡麵的桃花。
甚至還有親自給崔琰引路的,站在拐角道旁,彎著腰等崔琰走過去之後才肯離開的,那客氣勁,讓崔琰多少也有點受寵若驚。
『季珪清忠高亮,雅識經遠,絕非碌碌之人,今莊美於前,推方直道,真乃吾輩楷模是也!』尚書台行走,衛尉寺丞盧洪,笑眯眯的直行幾步到了崔琰麵前,開口就是一陣誇讚,然後引請崔琰進門登堂。
崔琰客氣了一下,然後便和盧洪走進了堂中,之後便是拜受敕書。
讓崔琰有些意外的是,這一次除了將他的彆駕換成了刺史之外,還額外給他加了一個侍中的官職,雖然說這個侍中的官職是加官,也不算是什麼多麼顯貴的職位,但是這個所謂的不大,也是相對而言的。
一般人,即便是這種禁中受事類的加官,也是從郎中開始,然後熬一熬,至少要經過一年的時間,才能升一級到了尚書郎,再熬些時日,才能升侍郎。
侍郎之上,才是侍中。
正常來說,封一個尚書郎或是侍郎就算是不錯了,而崔琰一上來就免除了這些熬資質的時間,一步就跨越到了禁中受事的侍中散官,倒也不可不謂是一種恩寵有加。
侍中,從秦始置,是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沒有定員,兩漢沿置,因可侍從皇帝左右,出入宮廷,與聞朝政,逐漸變為親信貴重之職。
崔琰雖說略微有些驚訝,但是禮儀神態依舊不亂,恭恭敬敬的接了官職敕書之後,周邊的大小官吏又是同聲賀喜,讓崔琰越發的感慨自身當下的處境,和前幾個月相比較,真是大相徑庭。
不過這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侍中在秦代之時,還有身為丞相之史,以其往來東廂奏事,故謂之侍中的意思。崔琰如今為曹操先行扛起大旗,自然是當得這個侍中之職。
不過本來應該是極為融洽的氣氛,隨著一個人的到來很快便蕩然無存。
一名須發皆有些花白的老年人沿著回廊而來,抬眼見到了一群人圍在崔琰左右笑談紛紛,臉色便是有些不愉,當他行至崔琰左近的時候,冷眼眯著,臉上露出了一些譏諷神色,微微抬手,像是行禮,又像是往外彈了彈灰塵,『季珪如今一鳴驚人,得享厚祿,真是世人羨慕啊……恭喜恭喜。隻不過這人生得意之時,還需謹慎克己才是。些許惡言,循情相告,聽或不聽,悉聽尊便。』
其言之意麼,大概就是我這個人是個直性子的漢代版本。
崔琰微微笑著,禮儀絲毫不缺,拱手說道:『多些太過兄提點。』
劉太過,劉逸斜眼瞄了一下在崔琰身邊的盧洪,也沒有再說什麼,便是甩了一下袖子,仰頭而去。
『哼……』盧洪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然後見到崔琰轉頭,又是換上了笑眯眯的臉,『此人不過是倚老賣老罷了,無權無勢之輩……嗬嗬,此人些許妄言,季珪休要放在心上……」
無權無勢?
嗬嗬,未必。
劉逸這人,若是說起來,可以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了。在漢靈帝時期,他就曾經擔任了太常,還擔任了司空,雖然說第二年就被免職,屬於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背鍋三公,但是畢竟也是擔任過大漢頂級的官吏,身份自然不尋常。
再加上劉逸又有七拐八扭的皇親關係,現在擔任太常之職,負責各項宗廟禮儀,年齡又大,基本上來說旁人見了他都會禮讓三分。
劉逸這樣的一個職位,這樣的身份,基本上來說就決定了他一定是站在天子劉協的立場上,隻不過他年齡大,手下又是一群不是跳大神的,就是看星星的,搞神搞鬼還算是湊合,真要做什麼事情也做不了,頂多隻能像是當下這樣敲敲邊鼓,其餘的也無能為力。
崔琰這一次為曹操搖旗呐喊,表麵上固然隻是曹操晉級丞相,但隻要心中有些數的,也就知道這其中究竟是代表了一些什麼。在親曹派眼中,崔琰當然就成為了自己人,一路而來的禮遇和熱情也因此而生,而在保皇派的眼中,崔琰此舉無疑就是惡行,大壞社稷,甚至可以說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在劉逸的言語之中,基本上就是將崔琰看作阿諛的小人,士林的敗類……
然後盧洪之言,表麵上說什麼『休要在意』,但是實際上卻多有慫恿之意。
崔琰笑了笑,說道:『太常良言相警,自是好心,唯交淺不言深,或寡智而不敏,亦有敬謝而已……在下還有些事,改日再聚……抱歉,容某先告辭了……』說完後,他也不待盧洪回應,又轉頭對周邊的尚書台官員們稍作示意,然後便告辭離去。
之所以不和盧洪繼續交談,一方麵是因為崔琰察覺盧洪此人彆看滿臉笑容,但是心懷未必好意,另外一方麵崔琰略有些懷疑當下尚書令這些大小官吏的行為,是不是在給他挖坑,引來像是劉逸這樣的人……
也就是當下天子暗弱,才能行此舉,否則的話……
反正崔琰和大多數的冀州士族子弟都是一樣,當年可以向袁紹獻上『忠誠』,當下也可以向曹操獻上『忠誠』,若是未來天子劉協有朝一日可以強權臨政,崔琰等人也會毫不猶豫的向天子劉協獻上『忠誠』。
隻不過這個『忠誠』,是在確保自家家族的利益的前提之下。說句不好聽的,崔琰等人基本上根本與真正的忠誠無關,隻有實際的利益。
當崔琰離開了尚書台,正要到自己暫時在許縣的落腳之處,還沒有出官廨大門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名侍從急急從後方趕來,高聲大喊道:『崔侍中!崔侍中請留步!大將軍又有恩授降下,還請崔侍中前往大將軍府領取敕令!』
此等聲音落下,便是周邊的眾人忍不住的嘩然!
一日二受敕封!
前腳還沒有走出朝堂的官廨,後腳又去大將軍府受封!
感覺到了周邊大小官吏投來的那種羨慕的目光,崔琰在驚訝之餘,同時也察覺到了嚴重的危機,如此一來,他原本的冀州士族首領的立場,將會麵臨著非常大的轉變!
崔琰臉上顏色不變,但是心中卻開始不免有些橘麻麥皮了……
就算是這一次丞相之事不成,崔琰知道,自己也是被牢牢的貼上了曹老板的標簽,扯都扯不掉的那種!
明麵上是一日二封,實際上是一石二鳥!
不,甚至是一舉多得啊!
曹操這真是……
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