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在台上的主角,不是龐統,而是龐山民。
龐山民其實蠻喜歡關中的氣息的,這是一種自信味道。
民眾的自信。
在荊州,不管是在劉表時期,還是在曹仁歲月,當士族豪右的馬車經過官道村寨的時候,走過大街城門的時候,普通的那些民眾百姓,總是躲避著,往往都是低著頭,斜著眼瞄,儘可能的遠離車輛。
然而當龐山民抵達關中三輔之後,他發現,在關中官道忙碌的農夫也會看看這些馬車,但身子卻從未因此而畏縮,亦或是有意的去躲避。
龐山民他原本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後來他發現不是這樣。
關中三輔的官吏並不認為那些百姓低下頭去就是順從,同樣也不會認為百姓抬起頭就是忤逆。百姓也是如此,他們好奇了就是站起來,大大方方的看一兩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做自己的事情,並不需要那些額外的舉動。
關中是自信的,這種自信的心態從農夫的眼神、笑容、或是忙著地裡的事隻是偶爾抬頭擦汗瞬間的一笑,展現的淋漓儘致。
就像是關中一直都不滿位於山東之下。
青龍寺之中也有這樣自信的一群人,但不是農夫,而是士族子弟,尤其是那些寒門子弟。這些人是一群最有雄心的人,他們為了施展抱負,可以做到常人難以忍受的一切,而他們也是最相信士族上下並無高低貴賤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的出身並不貴,所以他們自然便是不信『富貴有定數』。
畢竟那些相信命運有定數的,大多數都不會來長安。
同樣都是一個姓氏,為什麼有人出生就是錦衣玉食,有人出生就要落魄低賤?
敢於想憑什麼,心中便有一股不平氣。
有資格想憑什麼,心中便想著做一番事業。
青龍寺就像是一塊磁石,將天下有誌者聚集在一起。
這樣的地方,這麼一些人,當然需要更好的指引,更明確的方向。
鄭玄沒有能做到,或者說鄭玄他做了,但是沒有能做好。
驃騎大將軍斐潛謀劃的事項很大,龐山民隻是了解了一點點,但已經是佩服不已了。他原本以為他前來關中,是因為斐潛想要推行黃老之術,罷黜儒家,然後和斐潛下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之後,龐山民才知道,其實不是這樣。
龐山民雖然是和龐德公一係,是黃老一派的傳人,但是他也不認為一定要和儒學搞什麼非此即彼,因為這個天下,本身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龐山民不喜歡紛爭,也不喜歡和人爭辯,但是他依舊來了,因為他也想和斐潛麵對麵交流溝通一下,了解斐潛究竟對於當下,以及整個大漢的未來,有一個什麼樣子的規劃和安排。
王天下。
征戰不是最終的目的。
如果是為了高官權位,當下斐潛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如果是為了百姓富裕平穩,那麼當下關中百姓已經是逐漸的富裕安定。
如果是……
那就很危險了。
所以龐山民即便是不喜歡紛爭,也來了。
龐山民之前認為,人是可以講道理的,隻要講清楚道理,那麼就很容易做出相應的正確的事情來,混亂的征伐是所有人都不想要的局麵,所以隻要清晰了厲害,那麼聰慧的人自然就不會去做哪些湖塗的事情,組做哪些有害而無利的事項。
如果治國者的舉措,不能讓國家強盛,百姓安康,按照道理來說,就不應該去做。
然後斐潛告訴龐山民,不是天下人都講道理的。
想要讓天下人都講道理,首先儒家就要講道理。
因為儒家從孔子那個時候開始,就秉承了教育的責任,一個怎麼樣的老師,就會帶出怎樣的學生。天子要講理,百官要講理,百姓還要講理,最後才能大家都講理。隻要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那麼就不用講理了。
而現在,斐潛告訴龐山民,儒家子弟已經開始變得不講理了。
從今文經學開始。
從天人感應開始。
從白虎觀廷議開始……
學術是服務於政治的,學術開始不講道理,那麼政治也就自然不講道理了,而政治上的不講道理,反過來又會加深學術上的不講道理。
為什麼不講理呢?
因為拳頭大。
斐潛並沒有給龐山民說什麼大炮射程之內的話,但是龐山民大體也能明白。
諸子百家之時,儒家拳頭不夠大,而到了大漢後,儒家的拳頭越來越大,也就自然越來越不講理。想要講理,就必須要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就像是辯論雙方都發現自己打不過對方,那就隻能爭取旁人的支持一樣。
這個對手,就是斐潛特意找出來的『可多之士』。
一個強大的外敵,就可以讓兄弟不至於鬩牆。
華夏兄弟之間,當沒有外敵的時候,是攜手向前奔的麼?
不是的。
是恨不得搞死對方,自己當老大。
這是春秋戰國的悲劇落幕,這是秦始皇留下的石頭,這是所有華夏帝王的終極目標。
所以要有外敵。
學術上要有外敵,政治上要有外敵,國家上也有外敵。
這個敵人不能太遠,太遠了感覺不到,又不能太近,太近了說不得那天反倒是被敵人所害,而斐潛當下拿出來的這個『敵人』,似乎剛好。
《五代河山風月》
『世間萬事,皆有利害。如人之食,得之為利,失之為害。』龐山民緩緩的開口說道,『諸位以為然否?』
龐山民立論一出,台下眾人議論紛紛。
包括鄭玄在內,台下所有人都在思索,但是仔細思索許久後,覺得實在找不出龐山民這立論之中有什麼毛病,便是紛紛點頭應是。
雖然有些太過於直接,就像是一把鋼刀正中而進,力取中宮。
龐山民等眾人聲音略安靜了一下,便繼續說道:『如此,天下之民,多趨利避害是也。饑寒之,害也,欲趨於溫飽也,貧困之,害也,欲趨於富貴也,傷亂之,害也,欲趨於治理也,諸如此類,乃人之本也,天下之願也。諸位以為然否?』
眾人相互交頭接耳。
這個,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而且龐山民也沒有說一定所有人全都是趨利避害的,他也說了大『多』都是,畢竟什麼年代也不能避免樂子魂的存在。更何況還有很多人即便是嘴上說著要忠義,實際上行動還是奔著利益去的,不也是事實麼?
所以龐山民說完了這一句話之後, 眾人也沒有什麼意見。
龐統微微點頭,『孔孟先賢,諸子百家,自春秋而生,後各有衰亡,究其原因,乃利國利民者得存,害國害民者消亡,利於天下得富貴者生,害於天下得貧困者亡,行清明政事,安定四海者則生,若苛雜重稅,流民千裡者則亡。文武之道,諸子之學,莫不如是。諸位以為然否?』
龐山民說這些,並不是什麼廢話,而是基調。
因為之前已經定下了利害相悖的基調原則,所以龐山民繼續往下推論,也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如果說這個時候有人不同意,那麼就等同於不同意之前那些已經同意過的事情,不僅僅是光打臉這麼簡單,更是要提出駁斥龐山民所謂『世間萬事皆有利害』的總基調,而這個總基調又不可能被駁斥。
因為這就是矛盾的對立統一。
若是覺得矛盾對立統一這個說法,是西學,便是嗷的一聲跳起來要鄙視之,其實大可不必。
因為換成華夏的說法,也是一樣的。
易經之中,就有關於陰陽、剛柔、大小、遠近、往來、上下、吉凶、禍福、泰否、生死、存亡、利害等等詞語的闡述,其實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去揭示事物的對立麵,強調事物的對立和統一,這也是同樣的肯定了矛盾的普遍性,肯定了矛盾的對立和統一。
所以,當龐山民從這個開始說起的時候,眾人自然也是無法駁斥。
眾人沒有異議,那麼龐山民的基論,基本上就立穩了。
然後龐山民微笑著,扔出了一個『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