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
大殿之中。
大漢的顏色,是尚紅,尚黑。
這兩個顏色固然是莊重大氣,但是多了,就變得莊重肅穆起來,當然,在大殿這種要彰顯帝王威嚴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錯處,可是對於位於大殿之中的人來說,似乎就有些無論如何,也無法變得君臣融洽,肝膽相照的程度,似乎隻能限定在公事公辦,君臣之禮下。
劉協也知道,若是要講一些隱私話語,並不合適在大殿當中。
畢竟在大殿周邊,都是耳朵。
可是如果硬要拉著劉曄去其他地方,比如高台之上,避開耳目,一方麵是劉協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另外一方麵劉曄也未必願意。
倒不是說劉曄不忠誠,而是沒有必要打草驚蛇,亦或是莫名其妙的就引起老曹同學的懷疑。
若是沒有講什麼重要的事情,結果被曹操以為二人是在密謀什麼,那就真的是得不償失了,還不如就在大殿當中,即便是周邊的耳朵將話傳遞出去,也並不礙事。
因為劉協和劉曄二人當下,說的事情並不是針對曹操,而是對於孔融……
『啟稟陛下……』一名文吏在殿外稟報,『啟稟陛下,禦史大夫領兵突入魯國孔氏家邸,擒孔文舉,其從子欲行拒捕,遭戮當場……』
劉協聞言,頓時欲起身,臉上也露出些驚色,可是片刻之後,劉協重新閉上眼,平穩了一下呼吸,『知道了。』
等待到了文吏離開,劉協才轉頭對著劉曄說道:『此事……愛卿是否早有耳聞?』
『孔文舉不法之事?』劉曄回答道,『臣略有所聞。』
劉協皺眉。
劉協問的是關於孔融被捕的這件事,而劉曄回答的是孔融有罪的事,顯然是有些牛頭對不上馬嘴。
『禦史大夫行捕……』劉協緩緩的說道,就像是每一個詞語都在心中盤旋了一番才說出來一樣,『朕,隻是略有感懷,昔日孔文舉於殿中,康慨激昂憂國憂民,如今卻身陷令圄……』
劉曄聽了,卻微笑著說道:『陛下,時過境遷,莫不如此。』
『時過境遷?』劉協沒想到會從劉曄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這是表示什麼?
目光要向前看,不要盯著過往的事情?
還是說孔融已經發生了變化,已經不是一個大漢的忠臣了?那麼誰又是大漢的忠臣?郗慮麼?
亦或是在表示我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現在已經是時過境遷了?還是在表示還有一些機會,真等到時過境遷就完蛋了?
劉協越想,思緒便是越亂,眉頭便是越發的皺起。
劉曄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陛下既為天子,身負天地之德,豈可垂憐於一處,忘卻天下蒼生乎?』
劉協嗯了一聲,『愛卿是說朕沉迷故情餘韻之中?』
劉曄沉聲說道:『陛下乃天授之命,當體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乃聖人之不仁也。當有不仁,方有其仁也。』
劉協的眉頭越發的皺起來,就像是在眉間割了一刀一樣,『愛卿所言……朕聽了有些湖塗。還請愛卿賜教。』
劉協說得很客氣,因為他現在也隻能客氣。
劉曄拱手施禮道:『陛下言重。臣僅妄言爾,不敢為教。若陛下願聽微臣之妄語,微臣便是鬥膽直言了。』
『請。』劉協點了點頭,『愛卿但說無妨。』
『天地育萬物,然有顧虎狼食牛羊乎?亦或是阻牛羊食青禾乎?』劉曄緩緩的說道,『虎豹為天地所生,牛羊青禾亦如是也,即為天地之所生,便是不貴不賤,各有其所是也。陛下既為天命之人,當視天下之所,豈有憐於一處牛羊虎豹乎?』
『嗯……』劉協一時無言以對。
劉曄也沒有繼續說下去。當然,劉曄也是多少有些膽量,才敢和劉協說這些內容。
有些時候,劉曄自己也很為難。
沒有人願意背叛天子,可問題是現實就是如此。
自從漢靈帝喪失了對於地方的控製權柄之後,大漢的天子已經不是當年孝武帝時期的天子了……
或者說,從劉秀在迎娶了白富美再加白富美,利用了地方豪強來做生意之後,大漢就已經不是原本的形狀了。
所以這能怪劉協麼?
這能怪劉曄麼?
所有生靈都需要自己掙紮著,才能在這個世道上活下去啊……
牛羊如此,虎豹也是如此,人類當然也不能例外。
曹操在許縣之中舉起屠刀,一場血腥的風波之下,不僅是士族子弟大為惶恐,天子劉協感覺到了威脅,就連原本是支持曹操的劉曄等人,心中也不免多少有些滴咕。畢竟跟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上司,要麼就是心要大,要麼就必須要有保住自己小命的策略,同時還要想一想萬一出現什麼變故的時候的退路……
幸運的是,曹操並沒有沉迷於殺戮當中,據說還放走了驃騎大將軍安插在豫冀的被捕眼線,這多少讓劉曄等人心中緩了一口氣。隻要老曹同學還沒發瘋,可以講道理就好,所以現在關鍵的問題就是大家都要講道理,彆動不動掀桌子,那就妥當了。
這桌子已經是支離破碎,經不起再掀幾次,不,甚至可能再掀一次就會四分五裂了。
劉曄特地在知曉了郗慮出動之後來拜見天子劉協,便是希望能在第一時間內勸慰天子,冷靜,再冷靜,掀桌子是不對的,掀了桌子對大家都不好……
至於孔融麼,不是要押送到許縣來麼,到時候在進行分辨也不算遲。
劉協思索良久,最後默默地點了點頭。
……(╯‵□′)╯︵┻━┻……
在劉協思索著孔融之事的時候,在崔琰府邸之處,栗成在管事的殷切引領之下,穿過了回廊,直入內院。到了內院之處,又是由兩名侍女接著,在香風之中進了內院書房之中。
雖說是春末夏初,但是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這內院書房之中,設了個暖爐,點著沉香,一片祥和氣氛。
在內院書房之中,崔琰正拿著一本書在看,見腳步聲傳來,便是放下了手中竹簡,在嘩啦啦竹木輕響之中,微微翻轉手腕,『栗賢弟到了?還請就坐,就當是在自家之中一般,莫要見外。』
雖然說崔琰說得客氣和親切,但是栗成依舊是恭恭敬敬的行禮,『見過使君,無端打攪使君,在下失禮了。在下於冀州,頗有些棘手之事,又知使君事務繁忙,一直不敢過府打擾,如今在下實在是思之不得解,故而前來攪擾,還望使君恕罪……』
崔琰眉眼一動,知道這是栗成在表示些許的不滿,便是笑道:『什麼要事,也比不上鄉情。至於郡縣瑣事,嗬嗬,如今之局,又是誰有通天之能,可彌縫無缺?某不過是儘些職責罷了,豈敢妄言繁忙?賢弟前來,未曾迎候,也實在是因為為兄這年齒,晨昏之時,多少有些血脈不和,腿腳僵硬難行,倒不是為兄有意簡慢……對了,賢弟如今不知於何處任職?』
栗成低頭說道:『在下尚未有職在身……』
崔琰故作驚奇之色,『意?賢弟大才,竟不得仕?朝廷正待用人之時,竟是遺漏鄉野,某定然要上書稟明此事,使賢弟當展所才是也。』
栗成拱手說道:『區區螢火之光,豈敢煩勞使君?今日得見使君一麵,便是在下之幸也。』
兩人相視,片刻之後都是笑了起來,之前那種略有些客套的氛圍,漸漸變得祥和。
栗成拱手說道:『崔兄……中牟潘氏,平日謹慎,不知為何惡了荀令君,遣派爪牙緝拿,家中老小,近皆或害或捕……鄴城之中,陳長文避諱不言……這些日子,在下也就是在奔走此事,看能不能挽回一二。』
崔琰一聽,就緩緩的搖了搖頭,歎息而道:『此事關係甚大,就連愚兄也必須避之而不及。聽為兄一句勸,此事啊,切莫參與其中……賢弟還青春年少,將來無可限量……切忌毛糙,毀於一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