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犯人是有小單間的,也不用天天撿豆子,比如像是孔融這樣的,就有單間,而且生活條件也不算是差,隻不過相對來說簡陋一點而已。
『文舉兄,彆來無恙乎?』
郭嘉一邊示意讓獄卒打開牢籠,一邊和孔融打招呼。
『怎麼是你?』孔融略微有些蓬頭垢麵,但是並沒有在牢獄內受刑,『奉孝前來作甚?莫非欲某認罪乎?』
一時想不開,尋死尋活的很正常,但是死了一半被拉回來了,就很少會繼續得了。而那種天天喊著要自殺,要尋死的,一天不作個三五次不消停的事情,孔融還不屑於如此。
『文舉兄身陷令圄,嘉自然當來探望,』郭嘉笑了笑,示意隨從將帶來的酒食從餐盒裡麵一一拿出來擺上,『些許薄酒,不成敬意……此外,還有些消息,不知道文舉兄想不想知道?』
孔融瞄了一眼酒食,然後盯著郭嘉說道:『若我不飲,奉孝便是不說了?』
郭嘉笑著,並不回答,隻是伸手相請。
孔融皺著眉,片刻之後,也坐了下來,自有隨從先幫郭嘉和孔融倒上了第一尊的酒水,然後彎著腰退了出去,拉上了牢門暫時離開了。
周邊安靜下來,隻有些細碎的,不知道藏於何處的蟲豸鳴叫著。
『請。』郭嘉舉起酒爵,『敬文舉兄錚錚鐵骨。』
孔融點了點頭,也舉起酒爵,然後一飲而儘。
郭嘉親自給孔融添上第二杯,然後又是飲了,第三杯卻被孔融按住,『且慢……奉孝不會想要將某灌醉了再說事情罷?』
郭嘉放下了打酒的小竹筒,沉默了一會兒,『江東來使,欲歸降貢於丹階之下。』
孔融怔了一下,然後點頭笑道:『此乃天子之喜也!大漢之喜也!當飲之,當飲之!』孔融笑著,然後上手給自己打了一爵酒,也給郭嘉打滿了,然後一舉酒爵,也不等郭嘉回應,便是仰頭飲儘。
郭嘉卻沒有喝,隻是看著,等孔融將酒爵放下,才緩緩的說道:『天子之喜,非文舉兄之喜也。』
『……』孔融手一頓,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有些發怒起來,『某沒有叛逆!』
『我知道。』郭嘉說道,聲音平靜,態度平緩,就像是說著學伴隻是學伴,絕對沒有什麼其他的成分一樣。
『你……你知道?!』孔融原本還要再辯解一二,結果猛不丁聽到郭嘉這麼說,頓時卡殼了一下,『你說你知道我……不是謀逆?』
郭嘉依舊是澹澹的笑著,『很多人都知道。』
孔融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抖著手,指著郭嘉,也抖著嘴,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過了片刻之後,忽然歎息了一聲,將手放了下來,也重新坐下,撈起打酒的小竹筒往酒爵內倒酒,結果抖著手倒了一半,灑了一半,於是孔融乾脆將酒爵一放,直接用竹筒打酒飲了。
『文舉兄,你所堅持的,值得麼?』郭嘉緩緩的說道,『你的同鄉同族,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一個都沒有站出來,因為他們害怕被牽連……山東的這些好友知交,也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一樣沒人站出來,因為他們用你在做籌碼……朝堂之上,丹階之處,有誰不知道你的罪名是捏造的?就這樣,你還在堅持什麼?』
孔融不答話,隻是哈哈哈大笑了幾聲,乾脆扔了竹筒,抱著小酒罐痛飲起來,胸口被酒水打濕了一片。孔融能說什麼?他隻是覺得滿腹的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滿心肝都是火,卻隻能用冷酒去澆滅。
郭嘉看著孔融。
說實在的,對郭嘉這樣嗜酒如命的人來說,願意自己不喝酒讓孔融喝,就已經是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了,並且也代表這郭嘉對於孔融這樣的人的敬意。
孔融迂腐,滿肚子的不合時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馬不能打仗,做官也難安民,文章寫的沒人好,唯有孔子後裔的名頭而已,但是不能說孔融就是壞人,就是一無是處……
『再過兩天……』郭嘉看著孔融說道,『你兩個孩子就來了……』
咣當一聲,酒罐落地,孔融撲了上來,一把扯住郭嘉的領子。
郭嘉麵無表情的繼續說道,就像是絲毫沒有受影響,『盧趙二人至魯國,經人暗中通報,尋得文舉兄二子,不日將至許縣……』
『暗、中、通、報?』孔融咬牙切齒的說道,『孔正長呢?他在何處?』
『據說外出訪友了。』郭嘉說道。
『訪,訪友……啊,哈哈,哈哈哈哈……』孔融鬆開了郭嘉的領子,然後神經質的笑了起來,嘴角咧開,眼珠瞪得很大,臉上肌肉突突亂跳,『好,好啊!哈哈哈哈,訪友,真是好啊!』
狂笑了片刻之後,孔融忽然又是撲了上來,聲音顫抖著,『奉孝,我求你,求求你能不能放我二子……他們,他們還小,什麼都不懂,他們都是無辜的啊……我可以死,我雖死無怨,但是孩子,孩子他們還那麼小……奉孝,我求你了……』
郭嘉歎了一口氣,『文舉兄,你孩子能不能活下來,不應是求我,而應是求你。』
『求我?』孔融沒能明白。
郭嘉點了點頭。
『怎麼能是求我呢?』孔融原本就不能算是多麼急智的人,在當下這樣的情況下更是腦筋轉不過來,很是疑惑的說道,『奉孝,不要開玩笑!我都被關在這裡,還能做什麼?』
郭嘉緩緩的搖了搖頭,『不,你知道的……』
孔融頹然而倒,用手撐著身軀,似乎不這樣就會垮塌下去一般,『你是說……要,要我像是陳孔章一般?搖尾乞憐?』
『……』郭嘉沉默著。
雖然說用『搖尾乞憐』的這樣的詞有些過,但是大體上來說也沒有什麼錯。
曹操其實是有點小肚雞腸,但是曹操並不喜歡他的小氣被看出來,所以在有些時候,他還會特意的忍著自己的脾性,展現出宛如『周公』一般的大度來,就像是他對陳琳的赦免,對於許攸的寬容,甚至在很多小事上,曹操都有意的展現出大氣來。
隻要孔融低頭『認錯』,一切都好說。
『可是,我沒錯啊……』孔融笑著,卻像是在哭,『我沒錯啊……』
可惜這個世界上,並非是沒錯就能沒事,就像是沒撞為什麼要扶。
郭嘉看著孔融,忽然想起了他在關中聽到了一句話,不由得緩緩說了出來,『世事遷矣……』
『……』孔融的頭低了下去。
『文舉兄,你若是死了,你孩子必死。』郭嘉站了起來,微微歎息一聲,『你若是求活,才有機會活……如今江東來使,其他之事多半顧不上……但是等江東之事定下來……文舉兄,你……還有一點時間,你好好想想罷……』
如果說孔融是真的犯罪,那麼曹操說不得還會大度的赦免了孔融妻與子,但若是孔融沒有罪,反而不會赦免了。
這道理很簡單。
孔融想要活命,機會就在當下。
隻要孔融放棄他自己原本的堅持,他就可以活下去,還有他的妻與子也可以活下去。
郭嘉往外走,孔融則是已經撐不住自己的身軀了,躺倒在地麵上。
『生,不如死……』孔融聲音微弱。
郭嘉停頓了一下,微微斜眼瞄了瞄,旋即抬頭,往前走去。
而在郭嘉的身後,是昏暗的光,混沌的黑,還有被關在牢籠之內的模湖的人性……